我的家乡是冀南平原的一个小农村。八十年代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家里的主要经济收入,就是靠卖棉花。
每年的阴历七月十五过后,棉桃逐渐开始干裂,露出长长的棉絮,便进入了棉花的采摘季节。这也是母亲最高兴的时候。村里有棉站,摘下的棉花,马上就可以变成钱。那时我上了师专,母亲不担心我娶不上媳妇,只是想买几万块砖,把我结婚用的房子盖起来。
摘棉花时经常带两个布单子,一个大的,一个小的。小的系在身上,贴腰的那面勒得紧,外面则松松张开口,以便往里面塞棉花。摘了一会儿后,小单子就鼓了起来,人也像个孕妇。再也塞不进去时,腆着肚子回到地头,抻开那个大单子,解开身上小单子外面的结,将里面的棉花倒进去,然后再回身,接着前面的棉垄摘。
摘的时候一定要有顺序,不能满地跑。一般是顺着两垄往前摘着走,可以留下没有开展的棉桃,但不能放过最底下已经呈僵瓣的棉花。这些往往是通风透光不好,沤烂或发霉的棉桃,棉絮没有长开,质量也不好,棉站不收,但可以自己用。
村里人习惯将棉花分为白花和红花两类:白花是好花,棉纤维长而韧;红花是劣质花,棉纤维短而脆。但即使再劣质的棉花,也比用芦花填袄暖和。
母亲为了督促我把棉花摘干净,僵瓣花也不能拉下,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有个小孩十岁时娘死了,他爹娶了个后娘,又给他生了个弟弟。他后娘偏心,冬天里做棉衣,亲儿子填的是棉花,他的里面是芦花。有一天兄弟俩随他爹外出,遇到满天大雪,他冻得浑身哆嗦,他弟弟却一点也不冷。他爹看他不顺眼,用鞭子来抽他,没想到抽破了衣服后,却露出了里面的芦花。
后面的故事母亲没有讲,我是几十年之后读《论语》,才知道这个孩子叫闵子骞。父亲发现衣服里的芦花,才知道错怪了闵子骞,立即要回去休了后妻。闵子骞给父亲跪下,劝道:“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单。”继母很感动,马上认了错,一家人终于和好。孔子知道后夸赞道:“孝哉闵子骞!”
摘完最后一轮棉花后,就进入霜冻期,母亲便把所有的没有裂开的棉桃,一个一个拽回家。找个向阳的地方铺成一层,晒一段时间后,有空了就一颗一颗砸,扒出里面僵硬的花瓣,再用木棒一下一下锤。那时候没有防冻膏什么的,也舍不得买手套,母亲的手上经常是好多裂口,我看着心里一阵阵难受。
母亲不舍得丢下一个花瓣,是因为曾经的耻辱。在生产队摘花的时候,都是穿着宽大的衣服,得空就把棉花往裤腰里面塞,为的是回家给我们的棉袄里能填点好花。不料有次回家的时候,被队长拦住了,要搜身,母亲气得争吵了半天,还是从身上掏出了一大把棉花。母亲说,大家都那么干,只逮咱自己,主要是看咱家好欺负,以后好好上学,不蒸馒头争口气。我没有答话,暗暗记在了心里。
父亲病退后赋闲在家时,弟弟买了别人在村头的三亩地,母亲便种上了棉花。我现在的被子里面全部是白花,盖上去既轻又暖和,都是来自母亲的双手。被子还盖着,母亲却早已故去,想起来就泪如雨下。
这些年棉花的种植少多了,大家忙于做买卖、打工等,我也在家和单位两个水泥丛林里穿梭,以至于二十多年来,自己没摘过棉花,也没有一次见过别人摘过。每当看到绿油油的棉田,努力想象白白的棉絮吐出来的样子,可怎么也凝聚不成清晰的图像。也是,离开土地的时间太长了,早已忘记了当初的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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