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死亡,总是大多数人不愿提起的话题,因为死亡是一件最极端的事情,意味着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意味着生命的最后终结,意味着痛苦、悲伤、恐惧和未知,无人知晓死亡之后的空间,哪怕是最天才的科学家也无法去真正有效的去探索和认知,都是在揣测,在冥想,或是凭空的编造出死亡之后的种种构造,却没有人敢站出来说,我知道死亡之后的世界。
只是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无论你愿不愿意,想与不想,死亡都是绕不开的事情,有很多黑色的夜晚,我的大脑会突然想到死亡,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也是一件很沮丧的事情,死亡在我一瞬的思维里,都是无尽的坠落,深不见底,无法挣扎,只有赶紧转换想象,才能摆脱。
死亡只能是活着的人的话题,死去的人无法参与,对于每一个生命还在继续的人来说,死亡可以是悲哀,是折磨,是无奈,是现实的恐惧,这不难理解,对于任何一个有思维能力的活人来说,见到死亡,都是抵触和想要摆脱的。
1
大约是16岁那年,我对死亡第一次产生最直接的感触。我和我的母亲乘坐的大客车撞到了一个少年,坐在车窗旁边的我清晰的听见一声闷响,像一头牛撞在了墙上,没有嘶吼,很安静,当司机停下车,我就冲了下去,我看到那个少年的头部已经血肉模糊,他一动不动,像一头死去的羊摊在路上,我靠近去看,少年已经闭上双眼,看他的模样,最多十多岁而已,我不敢去摸他,只是觉得他很可怜,觉得这样的年纪不应该就此生命终结。
司机和其他乘客也围在旁边,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我对司机大吼,说快,快把他送医院去!司机很惊慌了,眼神里流露出胆怯和害怕,脸色都变成了纸白,我再次大声提醒他,快,快把他送医院去!司机这才有所反应,要上前去抱少年,我见也有其他人去帮忙,我看见他们抬起来的少年就像没有骨头一样,软软的无力支撑。
我母亲说,身子都塌了,估计死了,没法救了。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直面死亡。我端详着少年流血的头颅,看不清面容的颜色,我听我妈说,人死后肤色会发黄,但我只看见红色,觉得少年并没有死,只是昏迷而已,直到救护车到来,穿着白色衣服的人用白色的床单盖上了少年,我才确信他的确死了,这时的我远远的站在一旁,内心并没有恐惧或不安,也让我确信死亡无非只是一瞬的事情,或者,只是少年再也看不到我,和这个世界的风景。
我对死亡有了第一次的认识,没有让我恐惧,也没有觉得有多残酷,只有少年有些塌陷的身体给了我一些冲击,柔弱无骨的状态,就像用手去捧一块湿滑的舌头鱼,怎么也抓不住。
2
1994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我正在上晚自习,看着一些无聊的书,百般烦躁,等着下课铃声的到来,却等来了家人的到来。
那天晚上的风不热,我却湿透了身体,家人说父亲躺在医院里,已经没有了呼吸。
我的父亲被搁置在医院大厅的一张床上,和少年一样,盖上了白床单,我自然不信,在我早上上学的时候,亲眼看见父亲喝了一碗小米粥,脸色红润,笑嘻嘻的出了门,为何到了晚上就盖上了白床单?这不科学。
可科学的医生告诉我,我的父亲的确值得盖上白床单,他已经死了。
那一年,我16岁,弟弟妹妹6岁,我的母亲41岁。
我随着父亲的身体一起被抬回了家中,在堂屋的正中,父亲头朝南放在了已经铺好的床上,还被我的母亲和亲戚重新换好了一套衣服,嘴里放了一枚铜钱,一枚康熙通宝,这是我收藏的文物。
我一直在联系少年和父亲的关系,猜测死亡在他们身上发生的比例,却没有任何头绪。我始终用手搁在父亲的肚皮上,因为那里很温暖,让我断定可能父亲还没有真正的死去,只是暂时的没有了呼吸,医生说父亲死于心梗,我想万一父亲的心脏又跳动起来,就可以起身笑嘻嘻的去喝小米粥了。
可这一幕一直到第二天天亮也没有发生,父亲的肚皮已经变得冰冷生硬,把我手上的温度吸走,逼迫我只好收回了手。我看到父亲的脸果真像母亲说的一样发黄,但还出现了青色和紫色,觉得人的皮肤和血液可能不止只有红色,也有可能混合着其它颜色,这很神奇。
就像我看到少年死亡时一样,在死去的父亲面前,我也无法流泪,母亲悄悄的告诉我说,还是哭一下好,这样来吊唁的人看了,会认为我是个孝子。我不想为难我可怜的母亲,但眼泪却不可怜我,就是不愿留下来,所以每当吊唁的人进了灵堂,所有家人都在埋头痛哭的时候,我只是低下头强装难受的样子,就是掉不小泪来。
我很爱我的父亲。他和母亲的教育不同,他至始至终从来没有打过我,但他给我讲的每一个道理,时至今日我都记得,我更不想让我的父亲胡乱的死去,这样的话我后边的生活可能会轻松很多,我的母亲也会少受很多罪,可父亲的尸体已经硬了,无济于事了。
直到父亲要拉走火化的时候,我突然无法再控制情绪,嘶吼着大哭起来,几个人拉着我都无法阻止我的失控,就连吹唢呐的声音都压不住我,我暴跳着要阻止他们把我的父亲拉走,更不允许他们把我父亲的身体化为一堆灰烬,那样的话,父亲的灵魂就找不到自己的归处了。
出殡后的第二天我就去上学了,我想好一定要严肃着和同学打招呼,不能有一丝笑容,但见到第一个同学我就笑了,她穿了一件白色的体恤,就像盖在父亲身上的白床单,可她明明还活着,为什么要穿白色,这真的很好笑。
父亲的死改变了我和家人后边的生活轨迹,让母亲很辛苦,让弟妹很狼狈,让我原本有希望追到的女孩离去,但这些在时间过后总会淡去,于我而言,永远不能淡去依然是死亡本身。
父亲的死对我是震撼的,震撼到我后二十年每年都会考虑一下死亡的意义,可思来想去,还是认为,死亡,并无任何意义,一点也没有。
3
这个被判了死刑的年轻人大约20多岁,他因为仇恨将自己的同事烧死在宿舍里,据他自己供述,烧死之前还用木板将房间完全钉死,防止从里面跑出来。
但从年轻人的面向上来看,他并没有死刑犯应有的凶神恶煞,反而看起来很单薄,苍白的脸甚至写满了幼稚。
没人探讨年轻人为什么会如此恶毒的杀死同事,都在关心他要怎么死,是打头还是心脏,这件事讨论了很久,讨论的很兴奋,最后决定,打头,这样最直接,也最快。
还确定了一件事,由我担任这次行刑的侩子手。
这样的任务不需要考虑我的意见,指定是我,就一定是我。
所以,我不会有任何感受,只要执行即可。当然,在这之前,我已经观摩了几次行刑,有打头的,也有打心脏的,老侩子手们表现的都很好,很淡然,就像完成一次简单的任务一样,开枪,杀人,走人。
也有意外,就在这个年轻人之前的一个月,另一个年轻人因贩毒被枪决,因为宗教原因要打心脏,我就在边上观摩,可能是因为他的心脏与常人位置不同,第一枪之后,没有出现正常的死亡,他跪在地上,却慢慢的转过头来,我看的很清楚,脸色苍白,这种苍白有可能是出血造成的,也有可能是在无法得到阳光照射的牢房里时间过长造成的,总之就是苍白,瘆人,我确定他的意识很清晰,因为他说,快点,太痛苦了,再来一枪。
第二枪手显然收到了巨大的惊吓,步履蹒跚的走上前去,对着他的背部又来一枪,就跑着走了,但这个年轻人依然没有倒地,只是头颅轻微的下垂了一些,我感觉他依然想转过头来说话,但已经没有了力气,他的身边流了很多血,确实没有了力气,情景危机之下,只好派出第三枪手,一个有着14此执行任务的老道侩子手上前,打响了第三枪,只见这个年轻人很飘柔的倒了下去,头部着地,这才彻底结束了生命迎来死亡。
之后我听说第一枪手再也不愿执行任务,哪怕给他再多好处也不干,而第二枪手发烧了一个月,有人听见他晚上说胡话,叫着不是我,不是我的乱语,但我没有亲眼所见,觉得这是谣传。
所以在我行刑之前,是那个老道的侩子手来给我上课,他说,打头好,一枪毙命,不会有反复,也不会有血,最多脑浆会流出来,但你看不见,你开枪走人就是,最主要的,是一定对准他的后脑勺。
执行那天,我穿上很厚的衣服,戴上很大的头盔,口罩和墨镜,手上还戴上白手套,我想即便年轻人看见我,也不知道我是谁,哪怕是我自己,也都忘了我是谁。
年轻人带着脚镣,手被反锁着,被两个人押到一个挖好的坑边上,跪下准备好,有人给我打了个招呼,我知道可以了,我提着笨重的步枪走上前,用枪口对准他的头部,但由于我是近视眼又没有戴近视镜,戳痛了他,哎吆了一声,我有些慌乱,还好押着他的人摁住了他,没有让他回头,我听见他嘴里嘟囔了两句,大约是骂我不小心的话,我就开了枪,按规定我可以转身就走,不管年轻人死亡与否,但我慢了一些,看见年轻人重重的倒地后才离去,觉得他真的死了。
老侩子手还对我说,不用怕,也不用去想,就当是打靶,不是你让他死的,就没必要当回事。
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没有发烧,也没有要求从此不去执行任务,但我知道押住年轻人的两个人后来呕吐不止,在吃鱼肉火锅的时候,说是锅里的汤和年轻人的脑浆一样白。
少年的死与我无关,父亲的死让我痛苦,年轻人的死则是我直接导致的,我对死亡又多了一层认识,觉得如果死亡就是这么爽快的话,死亡并不可怕,至少是无痛的。
这样的认识,让后来的我显得很浅薄。
4
妻子被确认为癌症晚期的时候,我和很多医生说的一样,经历了三个阶段,不信,不接受,很恐慌,据说这是一个正常人遇到家人得癌症后最普遍的情感表现,几乎没人能够摆脱。
我问医生,我的妻子不抽烟不喝酒,甚至不吃烧烤,平时注重健身和保养,怎么就会得癌症?即使是得,也应该是我,以上的缺点我都有。
这位有着博士学历的医生笑着说,癌症和这些有关系,却又没有直接关系,谁得不得癌症,没有人知道其中的原因,至少现在全世界最顶尖的医生也无法说明癌症的由来,现在最科学的解释是,癌症就像上帝掷色子,掷到谁就是谁。
医生还说,你妻子大约就是三个月,好好陪陪她吧。
我陪了,陪了我的妻子8个月,人生最痛苦的8个月,让我对死亡有了更深的认识,让我恨死了死亡。
因为当你亲眼看着自己最亲的人从活生生的人到最后受尽病痛折磨而死却无能为力,当你倾尽全力去挽救爱人的生命却最终败给死亡的冷酷,你就会明白,谁都不是死亡的对手,谁都无法更改生死的宿命,你终究会相信,面对死亡,不要挣扎,越挣扎越痛苦。
在妻子最后的一个月里,她变成了魔鬼,我变成疯子,她被病痛的折磨的没了人样,我被折磨的没有了灵魂,我看着她吃不下东西,吐血,消瘦,腹胀,全身疼痛难忍,神志开始不清楚,直至最后在无尽的呻吟中离去,我拉着她的手,久久不愿放开,她的死于我来说,比我以往见过的任何一次死亡都恐惧,都悲痛,都无奈,有人对我说,她走了,是解脱,对她对你都是,可我说不是,至少对我不是,她死亡的情景将缠绕着我的余生,再也不会散去,因为让我第一次对死亡产生了巨大的莫名的恐惧,这样的死亡,真的万分害怕。
妻子的死,让我抛弃了以往对死亡的任何看法,我不会用所谓生死看淡的说辞去解释死亡,我只会用生死由命这样的托词去麻痹自己,但内心里,从此开始惧怕死亡,哪怕我曾经杀过人。
5
关于死亡,我一步一步的认识了这个恶魔,曾经受过一种对生死的教育,叫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若是放在以前,读到这句话可能让我充满高尚,豪气冲天,可时至今日,对我来说这句话就是屁话,说这句话的人是因为没有真正死过,所有那些说出对死亡蔑视话语的人,都是没有死过的人,这无关什么信仰,什么理想,什么追求,这是人的自然规律,生老病死,任何人都不能淡然面对死亡,尤其是你经历了过多死亡的场景,或亲自将别人送上西天。
可活着的人还是有机会直面一下死亡,当我们确实无聊尴尬的时候,不妨研究一下死亡,如果你感到恐惧了,说明你看到了死亡,你才会认真的活着,你才会认真的不让你爱的人死去,你才会惜命如金认真的活过每一个早晚。
可命运是无常的,可能没有算过你会不会善始善终的生死,我也没算过,但我似乎明白,死亡从来没有离你多远,至于死或不死,并不是你能决定的,你能做的只有笑着活着,突然死去,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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