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老人,很难以平常眼睛去看。或敬而重之,畏于他的年龄和资历;或轻而贱之,那是欺负他行将就木。但不管哪一种都不是正视这个群体,不能正视的原因,在于人都要老,而且老了日薄西山,不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就进坟墓了。
1951年,海明威写《老人与海》,写老渔夫和大马林鱼的角逐,和鲨鱼的缠斗,虽然最后仍然两手空空,但至少收获了马诺林(青年人)的喜爱。「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被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说得很自信,也自负。这时候,海明威才刚刚五十二岁,「门前溪水尚能西」,还不必考虑最好的床位留给谁的问题。十年后的1961年,在他垂垂老矣的晚年,可不再这么乐观,轻易就选择了饮弹而亡,让苟活着的老人们唏嘘不已。讲老年人重振雄风的故事可不止海明威一人,2008年达伦·阿罗诺夫斯基的《摔角王》再次讲了一个摔角手暮年的故事。与海明威把主要场景设置在让老渔夫在海上与大鱼战斗不同,阿罗诺夫斯基花了大量篇幅描绘一个体育明星衰朽的晚年生活,他揪住每一个观众的心,让所有人支持老摔角手不顾健康,再次出场的决定。最终众望所归,老摔角手再度出击,站上摔角台护栏上跳起来使出他的必杀技。电影到这里戛然而止,引人遐思。七年后,管虎几乎复制了这个套路,在《老炮》里,冯小刚最后的那一场生死悬殊的战斗,没有镜头。老年人最后的尊严和骄傲,全在这留白里。
大多数老年人并没有多少雄心壮志,所谓「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只剩书中故事,「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不过是十几岁少年人的怀想。活到年迈古稀之年,本应该张开老嘴给后辈看智慧的舌头和空荡荡的口腔,道在舌齿存亡之间。但大多数人并没有活出多少智慧,衰老的面皮不再泛红,像人精一样聚集在一起唱「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虽然难免诸如戒酒互助会或者失败者联盟的落寞气息,但真如歌中唱的一样也确实让人欣慰,至少让他们免于恶俗广告中的凄凉景象。事实上凄惨的老年人已经不多见,古人「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的目标早已实现,人不仅仅为谋食而生,轰然而来的人生空白期却让不少老年人感到不自在。如果晴朗傍晚七八点的时间无限延长,广场上的老年狂欢,倒可以让年青人松一口气,免去听他们的谆谆教导。人类的表达能力极其顽强,直至盖上棺材板方能获得安宁,四肢力量衰弱却不影响口吐莲花,悲惨如霍金依然可靠两个手指调情、恋爱,发表外星人和人工智能威胁的言论。拄杖而立或者垂衣裳更容易获得为人师的气场,传道解惑好像成为了老年人的义务,却不知年青人避之不及。小津安二郎《东京物语》里老年人一再受到冷落,恐怕并不只是现代都市的人情冷漠,除了忙碌以外,更怕老年人介入他们的生活。今村昌平导演的《楢山节考》,讲一种骇人的习俗,人老了子女有义务将他送到山中冻饿而死,简单粗暴地解决多余人口的问题。
有听说喜欢与小孩、少年、青年相处的,却少听说其他年龄层的人喜欢和老年人相处。和主流社会渲染的和蔼、从容、睿智的老年人不同,现实中常见的老年人固执、愚昧、倚老卖老,所以有人说「不是老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老了」,而散失了青春皮相的老年人更被人嫌恶。孔子说「老而不死是为贼」,过嘴瘾还不够,不「以杖叩其胫」不足以泄愤。钱玄同也很不客气地说「人到四十就该死,不死也该枪毙」,直接把对衰朽的憎恨拉到中年。台湾的李敖凭借一篇《老年人和棒子》轰动了台湾。在有些时候怨是有的,敢说和说的好的却不多。不过恨归恨,但自己终究是要老的,还需要「耳顺」、「知天命」、「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个时候就要得一些合乎时宜的「老年健忘症」了。钱玄同是个爱惜名誉的人,不是出于真正的怨愤,也不会给自己挖一个这么大坑,四十岁生日时即使收到到朋友们的笑闹,也坚强地多活了十多年。因此老年人也大可不必理会青年人的眼光,尊敬也罢、轻视也罢,逃了五十步的人,一定也会逃到一百步。
年青人大可以想象将来的晚年生活有所不同,但冬日阳光下的老人昔日也曾经是江湖儿女,岁月改变的不单是人的身体,还有品味、喜好和更深层的东西,毕竟身体的欲望不再:性欲衰退、体力衰弱、五味不能激发食欲,世界上的一切都可以通过经验解释,不需要学习,不需要探索。少时喜欢的玻璃弹珠,长大后不值一提。除非力量回归,欲望重来。
早年间,大友克洋导演过一部电影叫《老人Z》,老年人也接了曾经少年们的班,开起了机甲,这是生命的再续,力量不仅回归,并且超越了。英剧《黑镜》第三季里也为老年人描绘了另一种美好未来: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青春永驻。在现实的力场里固然可以憧憬那些美好未来,也必须面对当前的无奈。《摔角王》的结尾,老摔角手登高一跃的瞬间,电影戛然而止,布鲁斯·斯普林斯汀演唱的片尾曲应声而起,令人动容:
你有没有见过技穷的小马在田野上恣意奔跑?
你见过了那匹小马,你就见过了我。
你有没有见过断腿的狗在街道上艰难前行?
你见过了那条狗,你就见过了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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