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回忆

六岁的小侄女嘟嘟拿着一张写着“回忆”两个字的卡片，问我怎么念，我说回忆，回家的回，记忆的忆。小姑娘说“回”字她认识，“忆”是什么？我说“忆”就是以前的事，回忆就是想以前的事情。哦，小侄女盯着卡片，露出一脸茅塞顿开的表情，走开了。

要吃饭了，一家人围着桌子依次坐好，独缺嘟嘟，派人去叫，却到处都找不到她。一家人全慌了，大门是在里面锁上的，说明她没有出去，可是院里犄角旮旯全找遍了，我妈甚至翻了米箱跟衣柜，难不成是人贩子从墙上翻进来，把孩子抱走了？

正当家人一团乱麻，准备打电话报警的时候，二楼车间的一个角落里，传来了嘤嘤的啼哭声。奔过去，小丫头坐在一个废弃的沙发里，哭的梨花带雨。见我们进来，她从一堆废物里挤出来，扑进她妈妈怀里，哭着说:“妈妈，我想小白…”

小白是嘟嘟养的一只狗狗，小小的，白白的像一只毛绒娃娃。嘟嘟特别喜欢它，两个小家伙总是黏在一起。可是一个月以前，小白偷跑到马路上去，被车撞死了。六岁的小嘟嘟亲眼看到车轮碾过了小白的身体。

弟妹心疼的抱着不停抽噎的女儿 ，有点不高兴的问:“谁又提起狗的话头了啊，这段时间刚刚过劲，”我的脸上一阵发烫，低着头抱过孩子，对他们说:“你们去吃饭吧，我来哄。”

楼上就剩我和嘟嘟两个人了，我问她为什么又想起了小白，她撇着嘴说，她在回忆，一回忆就想到了小白。说完又哭了。我感紧抱紧她，对她说:“宝贝，回忆不是要去想以前的伤心事，要想开心的事，你看我们可以想想小白以前跟你一起玩呀，一起洗澡呀，多好，”谁知小丫头哭的更厉害了，她说越想那些越难过，她搂着我的肩膀:“大姑，我不要回忆了，回忆太难过……”我轻轻的拍着她的肩，说好，咱们都不要回忆，回忆不好玩。

晚上回到自己的家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了。我想到了过世的奶奶。奶奶三十几岁守寡，一人拉扯四个孩子，当时我父亲只有十一岁，最小的姑姑才三岁。

小时候，我对没见过面的爷爷充满了好奇，因为父亲总喜欢讲一些爷爷的趣闻异事，比如爷爷身高有一米八八，好打抱不平，背一麻袋钱去做买卖，半路招了贼，大喝一声把贼吓的掉进了河里，等等。

对于父亲的描述，我是不太相信的，因为他跟大伯还有两个姑姑个子都很矮，而奶奶却很高，我想从奶奶那里得到证实，爷爷是不是父亲讲的那样，可是奶奶总是用一句:“不记得了”把我打发走。

奶奶不肯跟我们提一点过去的事情，也没有跟她的四个孩子说过，因为他们每个人说起爷爷，都不一样。我想父亲跟姑姑们应该跟我一样，对爷爷掺杂了太多自己的想象。我因此认为，奶奶跟爷爷的感情并不好，不然她不会什么都记不得了。

可我又隐约感觉到 ，奶奶有时在撒谎，她记得一些爷爷事情，只是不想说给我们听。比如每次父亲他们讲起爷爷时，奶奶的眼神就会变得很深邃，很沉思，有时候父亲说到什么细节，奶奶会突然插一句:不对，不是那样的，然后又闭了嘴，并不给我们纠正。

小时候，我经常看到奶奶坐在院子里的大梨树下，抚摸着树干，若有所思。有一次，她就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梨树，抚摸着树干，自言自语的说:“这树是你爷爷种的”，我再问具体的时间细节什么的，她又说记不清了。

后来我渐渐长大，明白了奶奶不是对爷爷没有感情，而是感情太深，深到她不敢回忆过去。奶奶是过去的大户人家的过继的小姐，爷爷是给他们家打短工的。奶奶十六岁的时候，她养母终于生了自己的孩子，她被赶出了家门，被他们家的长工也就是我爷爷带回了家，后来有了父亲他们。这个信息是准确的，因为这是我姑奶奶，也就是我爷爷的姐姐亲口说的。老人家活了九十多岁。

可以说，奶奶嫁给爷爷的时候，正是奶奶走投无路的时候，爷爷成了奶奶的天。奶奶从满族大户的小姐到汉族农家的媳妇，一定吃了不少苦，也一定拥有了很多甜蜜跟幸福。这幸福让她不敢回忆过去，拒绝回忆过去。因为这甜蜜太短暂了，越短暂伤口越深。奶

奶奶要是活着，现在应该是一百多岁的老人了。奶奶走了三十年，而今天，因为嘟嘟，一个小丫头的伤心回忆，我才彻底读懂了她，一个民国时期的普通女子的情爱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