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安城向西一百四十公里开外的岐山(箭括岭)脚下,坐落着一个古老而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在经历了时代的剧变与更迭后,村庄已脱去昔日历经风雨变幻与世事浮沉的沧桑面貌,却因地处偏僻,交通闭塞,终无法避免宿命中的苍凉与悲戚。在我的记忆中,我的祖辈与父辈们世代生活于这片土地上,而我童年和少年的时光也都在这里度过,这里也被称为周原,我的家乡,一个村庄,岐山县京当镇贺家村。
自从19岁那年,出门远行来到西安求学开始,家乡似乎开始就在远离我。只有到了寒暑假,国庆节我才有充足的时间回到家。人常说,回不去的叫故乡,而我似乎不愿把我的家乡说成故乡,因为家乡里住着我最亲的人,家乡的每一寸土壤里都深藏我童年的记忆。每次从西安回来,在岐山下了大巴,直奔大姐那里,带上小甥女璇璇去小吃城里吃一碗家乡的擀面皮,喝一碗豆花,然后带着璇璇一起穿过凤鸣东路的步行街,走向汽车站,坐上回京当的班车。到了京当街道,爸爸再骑着摩托车来接我们回贺家。璇璇坐在我前面,我坐在后面,爸爸骑着摩托车带着我俩驰行在家乡的小路上,小路平铺在蓝天白云之下,干净而平整。路两旁是丰盛而茂密的垂柳一年比一年高大,爸爸车骑得快,耳边的凉风呼呼作响,璇璇把头埋进他的后背,而我沉浸在舒适怡人的清风中,抬头欣赏着阳光之下一路向后流动的绿色麦浪,一望无垠的油绿色使我倍感亲切。要不了几分钟,从京当向东翻过凤雏沟,然后向南长驱直达贺家。多少年来,一如既往,我喜欢这种一直回家的感觉……
周原大地家乡被称为古周原,据说这里曾是西周王朝的故都,也有学者对此提出异议,但毫无疑问的是三千年前的周人聚居于此。他们在这里留下了大量罕见的生活遗迹和遗珍,因此他们称这里为周原遗址。北大的雷兴山教授说,没有历史的思想是苍白无力的,没有物证的历史是空洞的。最起码在这里发现了具备西周故都的最有力的物证。京当,京城当中,周室之都城也,我们村所在的镇就叫京当镇。我们贺家与东边法门镇的庄白,云塘同处方圆二十多平方公里的周原遗址核心区域,不过由于行政区域的划分,一条刘家沟水库将周原劈一为二,东边的庄白,云塘村划给了扶风县管辖,西边的贺家,双庵,京当村划给岐山县管辖。但由于长期以来,水沟两边人们世代喜结姻缘,而且同处周原核心地域,无论是从血缘关系上,还是从文化习俗上讲,东边的扶风人和西边的岐山人,他们在生活的言行,习惯,以及为人处世方面并无大的差别,他们在骨子里还是一家人。
家乡周原早在西汉时期就曾出土过青铜器,解放以来随着我国考古事业的发展,周原又出土了大量西周甲骨,青铜器,玉器,陶器等文物珍宝,去年年底由北大和省考古研究院及社会科学研究院组成的周原考古队,又在贺家正北发现西周第一豪华青铜马车。这里曾出土的西周甲骨,青铜礼器因数量之多,铭文之珍贵,造型之精美以及种类之丰富而具备的历史,文化和艺术价值备受学界重视,并且每年都有北大考古系的实习生来我们这里田野考古实习。这里最为著名的就是中国最古老的四合院遗址和西周宫殿遗址,它们就是我们村正北方向的凤雏建筑宗庙遗址和正东方向庄白的召陈遗址。凤雏遗址清理出了17万片西周甲骨,200多片上均有刻辞,仅此就可以和安阳的殷墟媲美。就出土的青铜器而言,1974年庄白一号窖藏的103件和1975年董家窖藏的37件最为著名,大量青铜器因为刻有铭文雕有精美图案而堪称国宝级别,像毛公鼎,史墙盘,大盂鼎,大克鼎,牛尊这些重量级青铜国宝均出自这里,所以学界素来就有“钟鼎彝器甲天下,金甲陶文冠古今”的说法,同时也赢得了“青铜器之乡”的美誉。
为保护和管理这些出土的文物珍宝,在我们村正东设有岐山县周原博物馆,其前身是陕西周原岐山文物管理所。博物馆的南墙隔壁便是我的母校贺家第一小学。我在那里从学前班一直念到六年级,后来母校因学校的合并和学生的迁走而荒废搁置。校舍与大门,操场与围墙也因常年的风雨浸蚀而残破不堪,唯有博物馆的孤独身姿依然坚挺而孤独的存在着。我去过省城西安的陕西历史博物馆,也去过宝鸡市的青铜器博物院,他们的宏伟和壮观,风格和气韵都足以让人头晕目眩,叹为观止。相比之下,我们村的博物馆就像个被亲娘遗弃的孩子, 因地处偏僻,交通闭塞而显得异常孤清和冷寂,简陋和寒碜,可我依然对这个博物馆充满记忆。锈迹斑斑的大门和占地不到十亩的院落,院落里栽满很多我叫不上名的花木,四面红砖围墙,前后改造过几次,青灰色的脊瓦在屋顶有序排列,整个院子给人以宁静,朴素的感觉。我们小学毕业那年,博物馆院门口开满迎春花的小假山成了我们照相取景的点。院子中是三列坐北朝南东西走向的平房,每到饭时,烟囱里炊烟袅袅升起,像个十足的农家小院处处布满人间烟火,让人很难相信这竟然也是博物馆。
在我的童年时代,我和小伙伴们常常在文管所大院里过家家,玩迷藏,丢手绢,老鹰捉小鸡,以至于玩到尽兴而忘记天黑回家。记得当年文管所有个老黄爷爷,老黄爷爷爱打麻将,老爸经常去那里和他打麻将,而我经常去那里叫老爸回家吃饭,也常常会见到老黄爷爷的小孙子。每年到了秋天,院门口那两棵法国梧桐就略显悲壮和唯美,一树的黄叶纷纷洒洒点缀着大地,大姐和二姐把最美最完整的梧桐叶捡回来几片,擦干净小心地夹在语文课本里。博物馆院子中央那列平房是个展厅,展厅大门上挂着锈迹斑斑的铁锁,展厅里究竟展示着什么我们并不知道也没有兴趣。那些天真无邪的童年里,我们只知道玩,似乎别的都与我们无关。长大这么多年,我进过那个展厅两次,一次是小学六年级学校组织我们去参观学校隔壁的博物馆,另一次是我在博物馆院子里玩,看着展厅的门开着,就偷偷跑进去自己观赏,没有人讲解,也没有人搭理。这两次踏进那个小小的展厅,给我的记忆增添了许多奇妙和乐趣。最让我难忘的是展厅中央那具躺在玻璃盒子中受过刖刑的女干尸(被砍掉了头颅和四肢的宫女干尸)。其次除了一些小巧玲珑的玉器和陶器就是那锈些满铜绿的青铜器。在后来我成长的日子里,我耳读目染了许多有关我们村挖出珍宝的故事。用村里人的话说,在我们这片土地上一䦆头下去就能挖出个青铜器来,一铁锨铲下去就能铲出宝疙瘩来,更有夸张的说法,你在地里尿尿也要多留心,看一不小心冲出青铜器来。听的最多还是祖母常给我讲起的“金牛”的故事,所谓的“金牛”就是多年以后,我在陕西历史博物馆看到的我们村里出土的“牛尊”(盛酒器,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
三千年前,周人的领袖古公亶父(周文王的祖父)率领周族人从旬邑,彬县一带,一路跋山涉水,途经我的家乡岐山脚下,向北一看,连绵起伏的千山,清晰可见,向南一望,云雾缭绕之中的秦岭山脉,若隐若现。古公亶父到这里后,发现这里土壤肥沃,草木旺盛,水源丰富,是大力发展农耕事业的不二之选,于是周族部落在古公亶父的英明决策和带领下定居于此。他们在这里勤劳耕作,大兴农业,垦荒屯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热血和汗水浇铸着这片土地,他们繁衍子嗣,营建城郭,兴建周室,用智慧和胆略哺育着后来人。尽管后来武王灭商后都城东迁沣镐,但我的家乡周原依然以陪都的身份存在,周天子每年都带着诸侯群臣浩浩荡荡回到故乡周原,举行隆重而又庄严的先祖祭祀礼仪。
在周原以南三公里便是享誉世界的佛都佛陀真身舍利所在地,法门寺。法门寺距离周原很近,每天晚上站在家门口就能看见双手合十的舍利塔在不远处闪出金黄色的光。与法门寺的辉煌相比,周原更显得沉寂和孤独。北大的雷兴山教授曾坦言,周原所发掘的西周遗珍的价值和意义并不逊色于三公里之外的法门寺。
然而,今天行走在广袤无垠的周原大地上,土依旧是那片埋有青铜白骨的土,风依然是那股裹挟着麦香与槐花香的清风,但你已很难想象这里曾经就是繁华一时的先周都城之地,如果你不是亲眼目睹埋藏在地下三千年的西周青铜珍宝一件件破土而出,你也很难想象,这里曾经也有过刀光剑影,有过血雨腥风。三千年时光流转,三千年风雨变幻,拂去历史的尘灰与昔日浮华的残影,古周原历经沧桑,历经时光更变,此时他宛若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默默注视并守望着周人的子孙后代。今天的周原大地上,我的家乡,我的父辈,乡亲们依然像三千年前的先祖一样在这片沃土之上苦苦耕耘,他们依然用汗水与心血浇灌着周原的沃土,他们试图从土地里寻求未来,从扬花的麦穗上寻找生活的希望,然而周人的后人似乎也无法避免类似周原和周原博物馆一样的悲剧宿命。
我爱周原,因为这片土地是我的根,这里住着我最亲的人,我亦恨周原,因为你的落寞和悲剧的宿命,我不得不远离你,我 不得不离开你的怀抱去闯荡,去漂泊,直至有一天我不得不想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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