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口
O/韩显锋
一
我一直以为,这个湖的名字叫“岛口”,也很疑惑,怎么湖中没有岛呢?这个疑问纠缠了我很多年。
后来实在忍不住了,问爷爷:“为什么这个湖叫岛口啊?怎么没有岛呢?”
爷爷用他宽大而温暖的手,慈爱地抚摸着我的头:“孩子,它叫倒口,洪水冲倒河堤,冲出的口子。1956年夏天,红庙河涨好大的水,破垸了,屋都冲走啦………”他的眼睛望着远方,沉湎在往事的回忆中。而我,只想要一个答案,那些溃垸后的惨境,倒是无心听了。
倒口紧临河堤,在老红庙集镇北端,以它现在的形状,依然可以想象当年决堤后的场景,洪水撕开两百多米宽的口子,倾泻而下,把一块平地,硬生生地冲出2公里长的坑底。河水退去,河堤重新筑上,村子里就有了这个叫“倒口”的湖。
在老一辈人心中,倒口是一道伤疤;在我的心中,它真是一个快乐的场所,陪伴了我的整个童年。
二
南方的三四月,藕尖钻出湖面,慢慢舒展开,长成一张张碧玉的莲叶,像撑开的绿色小伞。到了六七月,那些圆圆的,硕大的绿色莲叶,会铺满整个湖尾,莲叶田田,呈现一幅迷人的画面。莲叶会向湖心蔓延,养鱼的人,可不允许它们肆意侵占,照例摇着小船,拿着镰刀,割去湖心的侵占者,与湖心的那片白,划清界限。
到了七月,天气已是非常炎热。放学后,贪玩的孩子们,奔到湖边,脱去衣裤,光着屁股跳入水中。湖水不深,仅没过头顶,最深处也不到2米。对此深度,我们这些游泳老手毫无惧意,比扎猛子、看谁潜得远;比憋气,看谁憋气时间最长;摸石头,把石头丢得老远,然后摸上来;打水仗,用双手把水撩向对方的脸………。玩得尽兴了,天色已晚,要回家了,看准尚未舒展的绿色藕尖,一猛子扎下去,顺着根茎在泥中摸索,扯出里面的藕尖,择其粗壮者拿回家。这些藕尖,白白嫩嫩、脆脆的、带着甜味,无论生吃还是做菜切片炒着吃,都是一种美味。
三
湖尾的荷花此时已争奇斗艳,几个邻家小妹,缠着我们这些男孩子,带她们去摘荷花。“哇,那朵荷花好漂亮哦,小哥哥,帮我摘下来………”“我要那一朵……”小女孩的软语相求,激发了男孩子的勇气:“我帮你摘。”“我来摘。”男孩们争先恐后下水,女孩指向哪朵,就摘那朵,摘最艳的花,又顺手摘下几片硕大的荷叶,递与她们,当作遮阳伞。
女孩子们把荷花拿回家,会插在水瓶中,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若有若无的还带了一缕浓郁的香味,充满室内,很是奇妙。若是花瓣枯萎了,撇去,留下花蕊,用妈妈补衣服的棉线,绑住它的底端,反复缠绕,再从空中放下,花蕊会飞速旋转绽开,像炫动的花纸伞,好看极了。
七月中旬,湖中的莲蓬开始成熟,它从荷花的中间慢慢长大,像一只绿色的小碗,莲米胀满蜂窝状的小孔,冒出头来,让人嘴馋。一直以来,我都喜欢吃鲜嫩的莲子,而这些莲蓬,仿佛在向我挑衅:“来啊,来啊!”这时,我会毫不客气,着手采莲。
采莲没有船,养鱼人的船不让用,即使有船,在密密匝匝的荷叶中,也是寸步难划,游泳是最灵活的方式。拿一只蛇皮袋,穿着长裤——穿短裤,荷埂上的刺会把双腿划伤——看准莲蓬多的地方下水,一个个揪下,放进袋子里。不用一直泅水,湖水不深,冬天,挖藕人把湖底掀得凹凸不平,累了,就站在堆起的淤泥上,休息一下。身处在那片荷海中,周围全是莲蓬,需要来回游动,很是麻烦。后来,便自制了一个采莲“神器”,用一根长竹竿,末端绑个小铁钩,再钉个钉子,长竿伸出去,用铁钩把莲蓬钩掉,再用钉子钉住,这样不论远近,伸杆可及,莲蓬尽收囊中。
装莲的袋子,很快就装满了。我上岸,背着莲蓬,从湖尾走到河堤,一路无人,穿过红庙的那条老街时,照例从茶馆里,窜出几个熟人,半路“拦截”,索要几个莲蓬。我把袋子打开,任由他们挑选,到家时,仍会有大半袋,然后一个个剥开,惬意享受它的美味。
四
摘莲子,是暑假中最开心的事,一直可以持续到上学。八月下旬,湖中不多的鸡头米也开始成熟,圆圆的叶子贴在水面上,如睡莲,只是叶子和叶梗上布满小刺。鸡头米长出水面,似鸡的头部,而采摘,不敢用手,因为小刺会扎进皮肤。取两根长竹竿,绑住中间部位,再用竹竿前端夹住鸡头米的梗,绞紧,扯断或连梗拔起,这样,鸡头米就摘了上来。
鸡头米用土筐提回家,脚穿胶皮鞋踩裂,或棒槌把带刺的外壳砸开,露出暗红或黄色的米粒。洗净之后,放入嘴中,皮略硬,咬开时带有涩味,咀嚼壳里的淀粉,愈嚼愈甜。鸡头米的梗,撕去带刺的外皮,切短后用青椒沫炒,脆生生,很好吃。
九月初,湖中的野菱角也成熟了。野菱角的个头较小,有四个角,若下水去摘,还是有些扎人。这时,背上一个腰盆,人坐在盆中,边摘边划,摘下的菱角放入盆中,很快便会有一大堆。菱角摘上来后,嫩的剥去外壳,生吃,吃不完的煮熟,再慢慢吃。
五
十二月份底,湖里要起鱼了,本地人称为“干鱼”,养鱼人用大型泵水机,日夜不停,把湖水抽到田里,当水浅及膝盖时,十多个成年男人,拉着一张大箍网,从四面把鱼围住,然后用大抄网舀进篓子里。起鱼的那天,岸上密密匝匝站满了村民,当湖里的箍网撤去,养鱼人及其帮工收手,岸上的村民会一哄而下,这种场景叫炸湖,他们卷起裤腿,直接下到湖里,拿着鱼罩,或拿着小抄网,或拿着鱼叉,在浑水中摸鱼,不管捕到大鱼还是小鱼,都兴奋异常,像是在过狂欢节。小孩子们怕冷,不敢下到湖里,大多在岸上看热闹。我和几个小伙伴,会沿着排水沟,捡拾被水泵抽上来的小鱼,运气好的话,可以在沟的低水洼处,发现几条稍大的鲢鱼。
“炸湖”,这种欢乐的场景,每年都会在倒口上演,这似乎是村民们辛苦一年后,纵情的释放。
六
“干湖”之后,大片的湖尾露了出来,那些枯萎的荷叶,东倒西歪,在寒风中颤动。“弟弟,咱们挖藕去。”临近过年,大哥都会带我去挖藕,野生的湖藕分外香甜,排骨炖藕,是过年餐桌上的一道美味。天气稍好的日子,大哥背着铁锹,我提着土筐,一前一后来到倒口湖。裸露的湖尾,早已被勤快的挖藕人翻得凹凸不平。大哥寻得一块未翻动,荷叶梗多的泥地,用锹掀开场子,往下挖。野生湖藕长的深,往往要下挖半人深,才能寻到它的踪迹。挖到一定深度,首先看见藕钻,再沿着藕钻往下或平行挖,藕才渐渐露出它的真容。挖藕是个力气活,要不停地挖泥,然后把泥块掀上来。大哥的身体开始发热,脱去棉衣、脱去毛衣,直至剩下一件单衣,头上犹自冒着热汗。终于,那一节节如小手臂粗的藕,从很深的淤泥里挖了出来,估摸着有了一土筐,上岸,把手和锹洗净,回家。
多年以后,我去了省城读书,母亲也被大哥接到县城,老屋卖给了迁来的村民,老红庙回得少了,即使回去,也是给父亲上坟,来去匆匆。过年,照例去堂叔家拜跑跑年,经过倒口湖的河堤时,会习惯性地瞥上一眼,唯见茫茫水面,湖尾的荷全不见了,堂姑说,养鱼人用挖机全挖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