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竹君的最后一天】
窗户微敞开着。这是一辈子的老习惯了。我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便是推开窗户,窗外的冷气扑面而来,给我欣喜,我把整个面孔沐浴在黎明的冷气中,用每一个感觉来亲吻这新的晨光。
我在白天从来不会把窗户闭严了。直到晚上入睡时,为了安全感的需要,我检查煤电水气是否关好,然后去把窗户的插栓插好,最后走到我的床上,躺下。这时我躺在一个封闭的壳里,就象一只小鸟睡在树上的鸟巢里。天光早已暗去,可是城市的灯火嘈杂彻夜不眠,于是只好借助于厚厚的紫红色的丝绒窗帘,遮挡窗外的光影声响。
我听见小鸟在叫。我循声向窗外望去,竟然有四五只喜鹊在那棵大槐树上此起彼伏地对唱,时而结着伙儿飞起盘旋在空中。这真是一种快活的鸟儿。它们在享受它们的岁月。我站起身来,要向窗前走去。这时我感到了我的衰老。是啊,我已经七十多岁了。我站起身的时候,感到一阵眩晕,我不由得扶着桌子。哦,这一刻来临了,我得借助桌子给我的支撑力才能站起来。
我缓步走到窗前,凝视着那些鸟儿。当我在这幢公寓楼上度过我的晚年时,这几只鸟儿象是从远方飞来的朋友。远方这个词语如此广袤空旷。而我,一位老人,就像一只鸟儿轻盈地窝在我的巢中。近几年,我感到我象是住在树上,而不是住在地上。我和大地,我亲爱的泥土,安稳的大地,离得越来越远了。或许,这种不快,不安的感觉很快就会改变了,也许我会回到我的大地。所有的大地都是相通的。我的灵魂会回到我的故土的。
此时,那些喜鹊,蓦然就像是我的旧友,我的旧友们的灵魂莫非寄托在这些喜鹊里,它们来这荒寒之中来看我这个故人。那些已经不在人世的和尚在人世的旧友,这几只身着黑丝礼服的精灵,它们飞舞在我的窗前,刹那间的恍惚之中,它们的翅膀美丽的充满生机的扇动,仿佛就是那曾经的流金岁月。
这一刻,我明白了我无可否认的衰老,甚至我看到了那个神秘的黑衣人,他神秘地向我微笑着,走近我。这几年来,除了每天读一下当天的报纸以外,再不愿意理会什么新的东西。活到我这个岁数,谈话还是要和老朋友谈。这个世界就像一个牌局,一次次地洗牌,然后重新来一把。世上的事情对我这样的老人来说,就是把那些牌又打一遍而已。关于牌局,我已经看得足够多了。我已经感到再无什么新鲜的,能引起我撕心裂肺的悲欢之感。或许,我到了该离开牌桌的时候了。这个世界,这些扑克牌,来,你们接着玩吧。我看看这个房间里靠壁立着的那个书柜。这是个不大的书柜。从什么时候起,这里就几乎没有新书了。算来,大约有二十年了吧,我就只读那些旧书,它们是我的老友,我的血脉流动的频率有没有被它们改变过?我有时候只是抽出一本书来,抚摸着那发黄的书脊,里面的内容已经了然于心,所以似乎已经不愿意细细回忆起它们来。书真正地开始物化了,仿佛墙角那个来自瓷瓶,梅花在瓷瓶光洁的表面三十年如一日地盛开。那是故园的花朵啊。
那个神秘的黑衣人来了,他走近我的这个房间,我听到他在门外敲门了。这个敲门声是徐徐地,有着温柔而清雅的韵律。看来这个黑衣人有着绅士般的体贴。
我对着门口轻声说,“你等一下,让我先跟我的故人们道别一声,然后我就跟你走。”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