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字母文字传奇

12. 希腊字母革故鼎新

从这一章起，我们将返回腓尼基字母在西方的传播指向，从古希腊的音节文字（线形文字B）转向希腊字母的革故鼎新。

特洛伊战争之后不久，从希腊北方来了一支野蛮的入侵者，他们叫多利安人（Dorian，即所谓“神秘海洋民族”）。公元前1200年，北方多利安人摧毁了迈锡尼文明（另一种说法是迈锡尼的毁灭由多利安人的迁徙造成，原因至今还有争议）。希腊历史遭遇到历史学家描述的“古代历史上最严重的灾难”，处于所谓“希腊黑暗时代”（Greek Dark Ages）长达300年。入侵者占领希腊半岛使用的武器是铁制品而非青铜器，也标志着欧洲铁器时代的到来。

希腊黑暗时代“海上民族入侵”

在多里安人的统治下，迈锡尼文明的所有文化迹象，包括线形文字等等都消失殆尽，希腊进入几乎没有任何文字的文盲时期，仅仅依靠荷马那样的游吟诗人，将当时发生的历史和事件口口相传给下一代。新的希腊字母文字的诞生，如同象形文字和楔形文字“湮灭”一样，似乎也是以线形文字的“灰飞烟灭”为前提。

盲诗人荷马吟唱历史

在多利安人的挤压之下，原来生活在爱琴文明范围内的人，有的从希腊半岛往东迁徙，到达小亚细亚和西亚；有的从伯罗奔尼撒半岛被挤压到阿提卡半岛，继而来到优卑亚岛，一路留下希腊字母勃兴的脚印。有的却重新从优卑亚岛出发，越过爱琴海和希腊半岛，到达意大利南部，带去了新创的希腊字母，为我们以后拉丁字母的故事埋下了伏笔。

公元前800年前后，一个新兴的希腊城邦文明终于崛起于爱琴海的西岸，最后汇聚到希腊阿提卡半岛，以雅典为代表的希腊城邦国家纷纷建立，笼罩在整个东地中海的黑暗终于散去，沉睡了300年的希腊书写文字终于迎来复苏的曙光。

希腊城邦时期雅典卫城山

希腊人重新学习如何书写，但他们借鉴的不是祖辈克里特-迈锡尼人过去使用的线形文字，而是外来的腓尼基字母。腓尼基人传过来的表音符号，进一步唤醒了希腊人思维里因线形文字融入的表音意识，他们把腓尼基字母发扬光大为全音素的希腊字母，实现了“元音符号化”的根本性革新。

古希腊著名历史学家、“历史学之父”希罗多德（Herodotus）认为，是卡德摩斯（Cadmus）将原始的腓尼基字母介绍给希腊人，希腊人才得以将其改编成希腊字母。奇怪的是，现代西方学术界几乎一致同意希罗多德关于希腊字母这种腓尼基来源的观点。

卡德摩斯是希腊神话中半神半人的人物。首先他是腓尼基王子，是腓尼基提尔城邦国王和王后的儿子。但他的父亲又是海神波塞冬和利比亚的孙子，母亲则是尼勒斯（尼罗河）的孙子。卡德摩斯最初被派往希腊寻找被宙斯绑架的妹妹欧罗巴，很快就成为希腊底比斯城邦的创始人和第一任国王。有证据表明，卡德摩斯的神话最初起源于近东英雄屠龙的故事。

卡德摩斯屠龙画，公元前3世纪，法国巴黎卢浮宫

同时，这位卡德摩斯也被广泛认为是西方世界第一位教师，相当于中国的孔夫子，并被誉为通过将腓尼基字母传播引发了古希腊的知识革命。希罗多德估计卡德摩斯比他所处的时代早了1600年（即公元前 2000年左右）。希罗多德曾在底比斯阿波罗神庙亲眼看到并描述过雕刻在某种三脚架上的文字，类似于爱奥尼亚字母。这些三脚架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卡德摩斯的曾孙时期。

希罗多德和他的《历史》书

我翻开希罗多德的《历史》书进行考证。希罗多德写道：“那些和卡德摩斯一起来到希腊的腓尼基人，引进了极为丰富多样的技艺，在这些知识当中，就包括我认为此前尚不为希腊人所知的一套字母。起初，希腊人是一笔一画地照抄腓尼基人，久而久之，他们字母的发音和写法渐渐地都发生了变化。那时候，居住在那里的希腊人大都是爱奥尼亚人。因此，爱奥尼亚人首先学会了如何使用腓尼基字母，但他们在使用时对字母的写法却略加修改，并且一直沿用下来。至今他们仍旧把这些字母称为腓尼基字母，这是十分恰当的，因为这个名称是来自那些最早把字母引入希腊来的腓尼基人。此外，爱奥尼亚人自古就把纸草卷称为羊皮卷，因为他们从前不是使用纸草作为书写材料，而是使用山羊皮和绵羊皮来书写。直到现在，许多异族人还是在这种材料上书写。”

按照英国考古学家约翰·博德曼（John Boardman）的说法，与卡德摩斯一起来到希腊的“腓尼基人”并不是真正的腓尼基人，而是在近东生活了一段时间、并回来传授他们在那里学到的东西的希腊人，包括字母。他们带回（或创造）的希腊字母，不论字母外形、字母名称、字母顺序，都是腓尼基字母的翻版。

希腊字母生长传播地图

公元前 8 世纪初，腓尼基字母可能首先在优卑亚岛（Euboea）被希腊人采用。优卑亚岛是希腊面积和人口数量的第二大岛屿，仅次于克里特岛，与希腊大陆仅仅隔一条海峡，海峡最窄处只有40米。它最初是希腊大陆的一部分，因地震与大陆分离。优卑亚岛为希腊人开辟新的贸易路线曾经立下过汗马功劳，它的存在扩大了西方文明的影响范围。据说，荷马可能在优卑亚岛上度过了他一生的一部分。

优卑亚岛（Euboea）一角

优卑亚岛上希腊人是来自阿提卡（Attica）的爱奥尼亚人（Ionians），爱奥尼亚人原属于伯罗奔尼撒半岛北部的一个部落。据传，在希腊黑暗时代，因多里安人的入侵，爱奥尼亚人被迫离开家园，阿提卡成为他们的避难所。爱奥尼亚人后来与阿提卡当地人融合，在阿提卡生活并讲古希腊语的爱奥尼亚方言。当然，也有许多爱奥尼亚人从阿提卡东渡海峡来到优卑亚岛生活。

爱奥尼亚人是希腊出名的航海民族，与腓尼基有非常密切的贸易往来。美国历史学者巴里•鲍威尔（Barry Powell）提出，约公元前 775-750年，优卑亚岛上的爱奥尼亚人首先使用自己初创的古希腊字母，这个说法与希罗多德十分类似。

在阿契美尼德帝国从军的爱奥尼亚人

更重要的是，优卑亚岛的爱奥尼亚人来自阿提卡半岛。这是一个伸入爱琴海的半岛，涵盖了整个雅典都市区其周边的郊区城镇。在古代希腊，雅典人始终坚称他们是纯粹的爱奥尼亚人，阿提卡就相当于雅典城邦。当希腊黑暗时期的一页被翻了过去，雅典成为古希腊的主要城市和希腊城邦时期的代表之后，对希腊字母的繁衍扩散和规范化有着不可估量的意义。

迄今为止，已知最古老的希腊字母文本是雅典迪皮隆附近出土的迪皮隆陶壶铭文（Dipylon inscription），时间为公元前750年-前800年。这一时间也成为希腊字母文字草创期的时间点。

迪皮隆陶壶（左），雅典国家考古博物馆

迪皮隆陶壶铭文被刻在陶壶肩部的深色区域上，以希腊字母的古老形式书写，其中一些字母形状仍然类似于原始腓尼基字母的形状。古希腊文本由 46 个字母组成，其中前 35 个字母可以轻松地读作希腊语的六韵体诗句。文字表示该陶壶是舞蹈比赛的奖品，字面可以翻译为：现在这些舞者中谁跳的最好，谁就能够得到这个奖壶。

迪皮隆（Dipylon）陶壶铭文的转录

在迪皮隆陶壶铭文转录的下方，我们用希腊古典正字法摹写了古希腊字母。在这段铭文中可以看到，最初的古希腊字母没有大小写的分别，大约就是大写的样式，笔画也没有粗细差异，而且没有标点符号，字与字之间也缺乏必要的间隔。现在习以为常的西方文字书写规范，其实都要等到罗马字母时期才会出现。

爱奥尼亚希腊人引进腓尼基字母是为了记录自己的希腊语言。但希腊语里有诸多由元音收尾的词语，尤其是以“a”收尾的字母名称，如alpha、beta、gamma等，而腓尼基字母却侧重于辅音字尾，如alep、heth等等。语音结构的本质差异，迫使希腊人的字母需要有元音标识。从迪皮隆陶壶铭文上的希腊字母语句可以发现，其上几乎处处都包含了元音符号。

腓尼基字母只有辅音字母而没有元音字母，希腊人经过长期的磨合，把腓尼基的几个希腊语不需要的辅音字母改为了元音字母。希腊语最初接管了腓尼基语的全部 22 个字母，其中5个被重新分配来表示元音（包括长短音在内的元音字母共计7个）。它们是：单元音 A（alpha）、l（iota)、U（upsilon），以及长短元音E（epsilon/eta）、O（omicron/omega）。我们把腓尼基字母与古希腊字母对照同列在下表。

希腊字母与腓尼基字母比较

在希腊字母中，我们对其中7个被转化（或新增）为元音的字母分别介绍如下：

Α（alpha阿尔法）：腓尼基字母中第一个牛头符号（既非辅音也非元音的无声符号alep）的字形被转个方向，在字尾加个A，成了希腊字母表的第一个字母Α （alpha）。

Ι（iota艾欧塔）：源自腓尼基字母的（yod）。在雅典字母时期与腓尼基字母一样，都表达为“Z”的字形，在爱奥尼亚时期才被拉直为Ι（iota ）。

Ε（epsilon艾普西龙）：希腊字母元音有长短音的区别。希腊人把一个没有希腊语音匹配的腓尼基字母（he）作为短元音Ε （epsilon）。

H（eta依塔）: 把另一个腓尼基字母（heth）作为长元音H（ eta）。不过后来这个eta字母，在罗马字母里只取了h，也就是英文字母的H。

Υ（upsilon宇普西龙）：Υ （upsilon）可能是希腊字母中来历最复杂、转化过程最曲折的一个字母。从原来与腓尼基字母有密切关系，直到后来完全无关。

Ο（omicron奥米克戎）：发o音的希腊字母O（omicron）短元音，这个字母源自腓尼基字母O（字母名称叫'ayin，意为眼睛，是一个喉辅音）。

Ω（omega欧米伽）：希腊人在原来短元音o符号基础上，另创了一个发长元音o的符号Ω（omega），也是希腊字母最后一个符号。从第一个符号alpha，到最后一个符号omega，为希腊字母表画上完美的句号。

这些小小的改变起到了重大作用，它使辅音字母变成了音素字母，既可以表示辅音，又能够表示元音。字母文字也从腓尼基的辅音音素文字转变为希腊字母的全音素文字。希腊字母的这种革故鼎新，有学者指出，这一成就具有的重大历史意义，其价值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与物理学从分子发展到原子的突破相媲美。

雅典国家考古博物馆珍藏的一个黑陶器皿盖上，刻写着两行古希腊字母表。古希腊字母包括26个字母。从A开头，到Ω结束。目前的英语单词alphabet（字母或字母表），即为前两个希腊字母α（alpha）及β（beta）所合成。

带有两行字母表的黑陶器，雅典国家考古博物馆

当年希腊各城邦的字母，起初彼此不尽相同,例如有所谓优卑亚字母、阿提卡字母等。公元前403年，爱琴海东岸米利都的爱奥尼亚字母（据说由欧几里德创造）正式被雅典采用，不久又被其他城邦采用。到公元前4世纪中叶，希腊各地字母都统一于爱奥尼亚字母，形成了一个“真正的”希腊古典字母表。此外，像所有字母文字一样，约在公元前3世纪，希腊字母从安色尔字体 (uncial) 中发展出一种草书体；更晚些的时候，为了便于抄写，又以这种草书体为基础发展出“小写字母”的书法形式。

最早的希腊字母小写体，出自修昔底德手稿, 《伯罗奔尼撒战争》，第 4 册 希腊古典字母表（含大小写和字母中文注音）

富于美感而崇尚实用的希腊人，把字母的形体改为简单、醒目、匀称、优美的几何图形，使字母形体完全摆脱象形束缚，实现了实用和艺术的效果。

美观实用的希腊字母表

时至今日，这套希腊字母依然在现实生活中发挥着巨大的作用。

2022年，希腊字母迎来了一个重要时刻，世界卫生组织继续以其字母来命名新冠肺炎 (COVID-19) 的变种，最新的一个是Ο（omicron奥米克戎）。在我们学习的数学、物理、医学、工程热力学等等诸多学科领域都有希腊字母的身影。从中学到大学，我们就与看似神秘的希腊字母有过接触，耳熟能详的有α，β，γ，δ，ε，ζ，η，θ，λ，μ，ρ，π，σ，τ，φ，ω等字母，例如波长符号（λ）、电阻单位欧姆（Ω）、磁通量（φ）、伽马射线（γ）等等，当然最熟悉的要数全世界都看得懂的圆周率（π），几乎24个希腊字母都被赋予了对应不同学科的各种含义。

现代学校课堂上的希腊字母，澳洲麦考瑞大学历史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