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游小札

壹

      湖南人好辣椒，凡炒菜下面皆佐之。初，不解，尝其豆腐、排骨，方悟：原只是湖南人不善炒菜，以椒味掩饰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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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菜馆多海鲜，甚奇：湖南非临海，何来海鲜？湘江倒有一条，江鲜为宜。

      食辣者，性情豪也。饭馆皆无勺。及上汤，惑：乡人莫不是捧碗而饮？然同桌者鲜为之。干吃饭，品辣，不知其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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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民少开灶。早，米粉店门外，车比肩，人接踵。陈伯言曰：湖南人，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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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时，父友宴。谷中野菜多，味极美。茄子、瘦肉、鱼，顿顿重样。加以菜富油，厌之。湘人实非精此道。一法倒有奇效，即切菜至碎而炒。于肉则不然。肉丁隐红椒青椒间，难辨何肉也，以为炒椒。偶拾得似肉者，亦非肉，乃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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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湘江甚清。陈伯说，有下去游泳的。据说三五年前还是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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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日午，至井冈山。沿路红的减速带，红的旗帜，红的雕像，山上高高地树着红的火炬。但它们红得干净。山林间，徽派的民居，白墙青瓦，美得干净。此山之外，彼山一侧，屋多以杂色砖为墙，以褐瓦为顶，乡味浓郁。然山即斑驳，不甚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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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区空气澄澈，少浮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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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登黄洋界。司机不开空调，四面自有风来。风来处，有茂林修竹，风有绿意，清、沁。周身空明，同山泉水洗濯一般。盘山而上，愈高，心愈旷。

      料想红军当年艰苦，挑粮沿羊肠小径而上，必无甚风景。司机说，倘使有坦荡大道如此，国民党早至矣，井冈山不会是红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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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达哨所，无票，不可入。母憾。我觉不然。兵士当年站岗，看的是那轮夕阳。今日登临，仍看那轮夕阳。至于所内一碑、一炮，皆后人造者，无甚趣味。导游亦以告。遂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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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山，至山腰而止。拾级，登朱毛向时挑粮歇处，于荷树下，瞰群山。远处，峰峦如雾。夕阳光明依旧，粉青山以黄砂。自夕阳视下，青山如劈就，见天之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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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井冈山之美者，有诸。冬天有客欲上山，大雪封山，未消慕情。无奈，司机装防滑链，慢行半日，终登顶。司机未言客爱景何，唯言其缚稻草于鞋，敌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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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

      在造币厂见到红军印的纸币。字体如手写，极朴拙的。想红军初起时，战士的心亦如此朴拙，是充满希望的，近于初生的、蛋黄状的太阳。想星火初燃的地方，那广袤的乡村，亦有如此朴拙的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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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麓书院有民国教授的手书。字体是峭拔的，见字如见人，是戴金边眼镜的、睿智的、英气逼人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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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时，远远看见毛主席题的“长沙”，字形豪放，而笔画清峻。思其词《沁园春》，文亦如字；思其像于橘子洲头，人亦如字也。人言毛润之为文人，此言非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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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仍顺着朴拙的话头讲下去。

      长沙是首屈一指的都市，处处喧闹的生气。株洲是新兴的都市，极通达，孕育着持续发展的力量。这样的都市还很多。

      但中国更为广袤的是乡村，从前是这样，现在仍是这样。它是中国的根脉。

      故而我们于功成之后，仍欢喜朴拙的风景。只是难见了。今之风景多刻意，不再朴拙了。只是见水泥路，便足以令下乡者蹙眉。看不过瘾哪！仿佛自然也被城市驯化了。

      第二日晨，早起，溯桃花溪而上。大路至林外而止，林间幽径唯泥土耳，间或踏得碎石。枝柯蔽天，只几隙阳晖，随意落鞋上。溪流打石，泠泠作响，时穿脚底而过。虽欲觅所谓“瀑布”，竟觉处处皆瀑布，水放诞恣肆，石不拘一格。憩于树阴水长处，山气富氧，宜人，远胜空调。寻见奇树，横生，枝却竖长。干穿出壤，直入无地，似桥。偶踩得根，筋脉贲张，生意蓬勃。深异于其荒蛮生长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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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山，走得脚顺，步履轻盈，不期迎面一曲干，仆地。泥土养人，竟未见伤。起身观其态，实为虬枝，如盘踞路中之鸭，不畏人。此谓无驯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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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农谷之林，原始得有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