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开始分批次的谈心，就像是搞特务分配任务一样隐秘而伟大。时间地点人物基本都已经锁定，同学们像上了保险的枪杆子随时待发。只有我这样的傻子不上不下，被毫不客气的排除在接受任务的人群之外。因为什么呢？说到这里原本想弄点英雄落幕感慨的铺垫，可是某大神说考场就是火葬场，要么炼成金刚要么骨灰飘扬！
所以……
“骚年！奋斗吧！”把凳子举过头顶的场景我以为只会出现在那些年，没想到在我认识这个二货麦从良之后，我就心想比不会再爱了还屌丝。小道消息遍布每一条走廊，书桌与书桌之间机关算尽奔赴高考！对于我们这样前路雾霾茫茫PH值极度超标的人来说，这简直就是定时炸弹与恐怖袭击。昨晚，为了这事麦从良还吊丧一样耍酒疯趴在地上哭。我画了一个花圈给他，题名是：青春是怎么死的，考死的呗。
“想逆袭吗？你的存在可是违背了进化论！打破了生态平衡！”生物老师言传身教，此乃麦从良的人生终极目标。于是，我懒得看把椅子当健身器材的从良，看到离高考还有100天这句比任何广告词都难忘的彪悍名言，我却有些感伤不能荣辱与共了。
“我打娘胎里，王母娘娘就这么说的！”麦从良人高马大，却长得一副特福娃的圆脸，佩服的神儿，半信半疑说，“不过你刚刚说糟老头他爹弄童养媳和赵老邢那故事是你杜撰的还是真实的啊？”
我麻溜一想，“你去问问糟老头怎样？”
迟暮那糟老头最近每天下午都要来这里，我下课回家不管怎么绕路正巧不巧的遇到他，来跟班主任询问隐秘而伟大的事情。
有天糟老头亲自下厨，做了几道特怪味的‘佳肴’，呈现在我眼前。我一进门掐指一算，那天离迟暮糟老头诞辰百岁远着呢，也既非朕要行成人大礼啊。几乎不喝酒的糟老头要跟我碰杯，要知道自打上中学以来，我就没在家陪他吃过也没喝过。他举杯一饮而尽大有年轻人的豪爽，我也就不耽误更新小说的情况下，两小杯酒下了肚。不了糟老头吃了咸菜般，一人已经喝了近一整瓶。于是特认真玄乎的说了一通的话。说他有一年的今天亲眼看见一个女人跳河。说我越像我妈了。说他有一件宝贝会传给我。说我不理解他当年的故事。可我都不知道我妈是哪个女人，但非常确定他很穷很砢碜。我跟他说，不读书了，打算专职写网络小说。罢了，他醉在桌上第二天却只记得了我这句话。天天想逮机会训我，终于有天跟我说，“你那是瞎闹！那是没出息！你要不要自己的未来？”
哎，总之……那时候就觉得，糟老头弱爆了！
课堂传来朗读时，有人跟在天桥卖唱一样。麦从良这时间加力气就应该去十字路口发传单。那样就不用三更半夜陪着怨妇一样的女朋友，摸摸口袋拿不出十块钱买冷饮，只好装逼撑住被雷劈还雷的一个耳光。我给他总结：大小姐、守旧伪少妇、幼儿园潜逃犯在校园里是共存的。
迟暮今天穿了一件暗色的中山装，浓眉平头瘦脸。每次来学校都会打扮得整整齐齐。隐约迸发出一骨子热量。可是在我看来无论怎么样，也掩盖不了我们之间的矛盾冲突。他身上总有一股子泥巴的腥气又臭又硬，眸子里又有一种与迸发出的热量相违背的黯淡暮色，行走的每一步都流溢出一丝丝古板固执只能存在过去守旧过度封闭的世界。不管在这个世界，再怎么拼凑一些新的东西在他身上，他也依旧是很格格不入。唯一能够接受的现实，就是临时上任的班主任一副恨铁不成钢抑扬顿挫外加声泪俱下的说：“高考在即，朝阳竟然在课上看课外书！成绩下滑！无视老师用心良苦！跟同学抢课外书抢得热火朝天！伤及无辜！宋朝阳聪明就是没用在刀刃上成绩才下滑厉害，旷课请假那么多次您说这样虚度不好好学习何必呢！您老也是怎么放纵他，还染了一头黄头发呢？他爸妈就一点不管吗？”。
“哎——”糟老头拉出一个长音，我和麦从良等在楼梯口听班主任预备好的台词，没料到会多出一个让糟老头回答不上的问题。良久，糟老头用他有些疲惫无奈的声音回答说，“他，没有爸妈……”，我恨那无奈夹杂了他苍老的呼吸，又感觉世上没人疼过我。他一直都在骗我。
我怒发冲冠，大有冲锋陷阵，可杀的是班主任也是迟暮那个糟老头，冲进去办公室恨不得两眼冒火一把烧了所有，“你想怎样！没爸没妈又怎样！老子就不知道爸妈就用来干嘛的！”我横扫千军，大有破釜沉舟之势，将班主任桌面上的东西掀翻在地。以手为刀，以声同鼓，对着迟暮说“要你管啊！回去好好活在你那乡土的世界！七老八十了还站在这里浪费生命——”我一口气还没有收回去，迟暮那糟老头就一巴掌打过来，力度像是拼了他的老命，我同所有受虐的逆袭男二号一样嘴角一丝血。麦从良后来说，迟暮老爷子威武不减当年！而我，弱爆了！
“没出息的孩子！”糟老头铿锵有力，双目圆睁。高高扬起的手，还没有放下。仿佛那就是他生命的极限与高度。班主任目瞪口呆，“我宋迟暮不该养你！你爸妈就应该不要你！”
我当时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不知道是迟暮的语气有些可恨还是这句话的故事永远那么挖心挖肺。在晚凉一阵，呼吸堵了胸口额刹那，我奔到无人的楼顶嚎啕大哭……方才还是枭雄气概，这会儿就像是一个脆弱的神经质。
麦从良飘过来，拍了拍我得肩膀，“喂，用得着吗？举过头顶的凳子又不是别人的，就别担心不会长高了——糟老头一时意气风发忆当年罢了！我觉得你读书筋少了三两根是你们家遗传呀！”麦从良捶胸又摸着我得后背哀叹一声，“哎，英雄一世，竟然落个不戳菊花搓泪花！”
“戳你妹夫啊——”我左右横扫一抹，将眼泪悬崖勒马的收了回去，绝世游侠般恐吓说，“麦从良，你要是再啰嗦半句，我杀了你造福人类！”
“别——”麦从良求饶单膝跪在地，“我还要拿高中毕业证呢，求求朝阳大侠饶命！”，说罢瞬即双目无限柔光，春情四射，见我收手，“念在我曾帮你拆穿那糟老头出谋划策的份上，你不杀我真是历史性的一刻啊！”
“那你说说！”我挽了挽膀子。
“你要过的自在，就得逼他回迟暮屯去！”麦从良细声细语，站起身来故作神秘的贴耳说。将我陷入思忖中。
班主任声泪俱下说的椅子举过头顶半蹲在地，让我跟麦从良当了一回电影男主角。我知道糟老头是不会接受的，何况我还如戳了肋骨还痛的疼。他脾气怪癖守旧传统，一年四季三季饮食爱咸菜喝粥。每天还习惯点灯夜读他认为是他们那一代的书，每天要写许多文字。还拿出一些残缺的谱子凌晨发着呆。我说他就是一个怪老头，我与他朝夕相处十多年见得最多的就是不断的伏案与发呆，端详房间里毫无新意的摆设。会在朗琴和关林来了才保持兴致，滔滔不绝的尽说乡土小说与社会使命相结合的理论，又听关林说在当下网络文学大行其道。最后觉得糟老头说的真实。
迟暮的房间是背靠着山的一面，一到某个时段就会因为阴暗长霉迟暮才把那些陈年的东西拿出来晒太阳。又仿佛那些东西是见不得太阳的，拿出来晒多久迟暮就站在旁边站多久，不过一个钟头又悄悄挪了进去。反复的做这些事情，迟暮不烦我都看腻了，我拒他千万里如迟暮与朝阳的距离。
迟暮是个知识分子，可是对我很苛刻吝啬。连我的生活费还要我自己去兼职！而他还得需要朗琴的爷爷资助过活。我对于迟暮从朗琴爷爷那里拿来的钱给我交学费，从来都没有感激过他。自打我记事开始每次问我爸爸妈妈的时候，看着别人都有年轻的爸爸妈妈心疼着的时候就问迟暮，“我爸爸妈妈呢？我老爸老妈呢？”，而迟暮就不打算新岁换新词老说，“去了远地打工赚钱”，老说，“快回来了快了”。直到我不问了，他也似少了一件为难事。所以，我还是觉得，糟老头弱爆了！
以至于，我每天都在精打细算‘拆穿’他。
我在公园里兜兜转转才回家，迟暮像走丢了似的良久才出现在门口。钥匙还没有插进去，门就开了。朗琴像一个终结者一样出现在眼前，只不过这个终结者围着围裙，拿着锅铲子，对我永远都是笑容灿烂，对迟暮也是关怀备至，甜甜的说“大少爷回来啦？”
你怎么来了？我眼里这么一流转。
“我怎么不能来！”朗琴就跟会读心术一样，下一秒就弄清了我内心世界的来龙去脉，还捣鼓着说，“听说你被罚站了！还顶着自己屁股坐热的椅子？高考前你们是要拍电影祭奠一下青春不成？”我可以感受到她内心明明在嘲笑，即使强忍着不让我察觉，她在这个小县城里是我内心最亲近的人，所以我是不忍心将她赶走的。只能再一次任她可怜兮兮的说，“你这头发是营养不良么？高考在即，你不会是打算晕倒在考场然后烧香拜佛拿高分，飘进师范吧！”
“我的青春还没开始好不好！”我怨怼的走进去房间，余光看了看身后的迟暮。考进师范读中文是迟暮铁打的桩，要我不得改变。身后语气平和的迟暮跟朗琴说，“你爷爷朗月初又托你带什么话来了？”
我这一次竟然暗暗自喜，迟暮肯定激增肺活量在酝酿计算着批我。
最后一道夕阳柔软的倒进来我得房间，而对面迟暮的房间不管清晨还是黄昏似乎永远也得不到阳光的降临。这就跟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样。有矛盾，又冲突。
朗琴忽而大声忽而细语说，“当然是来第一时间拜读手稿咯！顺便呢来催稿！您的愿望在朝阳走进大学前一定能如愿啦！不过关林一直想对您做一次重要的采访！不然我爷爷就要逼你咯！”，躲在房间把耳朵贴着门的我隐约听出，淘气的朗琴让迟暮笑了。迟暮心知肚明，从先前不愿意发表到现在变成不敢发表文章。这岁数了一则心难释怀再说起宋娥与迟暮屯的过去，二则市场惨淡。
愿望？迟暮会有什么愿望？我冷哼一声——
迟暮笑了？这仿佛对于我来说，是天大的难题。我宁愿写一篇英文短篇，宁愿做一道几何题目，更宁愿提笔写一段千奇百怪的文字。有时候也觉得迟暮很矫情，一到暑假都要带我回去迟暮屯，回到庙屋拜边的祖屋住上一段时间。我一直想应该是迟暮连基本的生活开销都成问题吧，不然回到乡下那种比县城不知道穷了多少的地方去。有段时间，我的曾祖母还在，习惯坐在祖屋里那张有靠背的藤条椅。迟暮买好吃的给曾祖母吃，曾祖母可爱甜食。有一次迟暮扶着曾祖母路过一条小巷，我第一次听见曾祖母说话，我还记得是问迟暮为什么要待在县城里不回来。我蹲在小河边，我不明白迟暮和曾祖母都看着我。有次快期末考试前一个星期都没见到迟暮，回来的那天迟暮像老了好几岁一样。迟暮在我的印象里，一直都在默默地拿笔在粗糙的纸上摩挲。后来有人催他去给曾祖父曾祖母的坟头拔干草修坟，还有别处一个陌生的坟头烧烧纸，他也不愿意。突然又觉得迟暮麻木，反而过的比自在。
要吃饭的时候，迟暮意外的打开我的房间门，以往都不会打扰那是因为担心我在复习。当他进来站在我身边，计算机屏幕上缤纷烟花恭喜我升到了白金级。右下角我开了一个千人读者大群异常活跃，YY正在开一个角色剧情争论会。而我的桌面是迟暮一直以来排斥的网络书籍。其中几本还是我前几天收到的自己的样板书，从良那家伙抢个死去活来就是奔着这个来的。签约小说网已经快两年，每天超负荷的更新也曾让我疲惫的想要退缩，但是一想到每一天读者们的留言和群里的活跃追文要加更，我就再一次操起长锹填坑，扬言天天加更直到现在收到了我的第一本作品样板书。而每个月迟暮要我阅读的魔幻现实主义抑或荒诞派名著，还有许许多多从农村发掘出来的一派名作家作品，潦草看过一段时间后我不再多翻阅就打包好替迟暮还给朗月初爷爷。
“都快高考了，你不要将来了吗不成？”迟暮双目矍铄又一次重申这句话，明明先前黯淡的眸子像是就要燃起一把火，双臂颤抖着。迟暮难以接受，我这样与他心目中所想的出入很大。他一直盼着我能够考进师范拾起传统的那份，而且就连学什么专业都打算好了。可偏偏这次语文模拟作文我潦草收尾还偏离主题，这让迟暮养成了经常跑学校跟老师沟通交流的习惯。正当此时，我挠了挠一头黄头发还没有反应过来准备怎么跟迟暮解释，迟暮就一个耳光打了过来。“越是不象样了！朗琴说你宁愿不听课还在网上捣鼓着写小说！？我看你是脑袋哪根筋搭错了！”迟暮一种否定的眼光，鄙夷的语气拉长尾音，随意的拿起我桌上的一段手稿，眯着眼睛看起来，露出更深的牟光与更深的皱纹，然后抬头皱眉将我的手稿撕了粉碎，“你连课堂作文都写不好甚至写不出来！连好书都没有翻两下子你能写出什么来！！就连朗琴和关林读大学专门研究乡土文学的人，朗琴还有她爷爷朗月初悉心辅导都不敢随便下笔，你一个玩着游戏看些乱七八糟的跟些不三不四的人能写出什么文字来！你连朗琴和关林半点都不如！真的是要气死我！”。
迟暮骂的唾沫横飞直哆嗦，费尽了他一身的力气。甚至是抽光了双脚的力气，以至于踉跄了好几步撑在床沿。仿佛一盏油灯一样，脆弱摇摇欲坠的飘忽欲灭。我后来想这跟当年被赵老邢欺负相比还要令他心血沸腾，比逝去的亲人还要令他颤栗。他老了身体还不好，可是他的每一句话都是掷地有声，仿佛整个屋子都在震动。我再一次咬定迟暮的固执。可当他说出一句半点都不如人家的时候，我彻底疯狂了。我冲进迟暮的房间，翻出那个老旧老旧的盒子里面的一张的粗纸手稿，一样撕了个粉碎！
“你管不着！你这个撒谎的糟老头！”我被那一掌打得迸发出满天星星，好似飘到玉皇大帝跟前，有了天神撑腰张口跟野兽一样一副狰狞跟迟暮算旧账。迟暮上气不接下气，看着满地的碎纸。我一把关了电源，屏幕仿佛有一个无声的漩涡，我正在被吞噬。把书籍往书包里塞，说,“你要是有能耐，那怎么不把我爸妈找回来啊！你只顾着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旧东西！你回你的迟暮屯去！我自己赚钱自己找！”
朗琴站在我房间门口目瞪口呆，我一股子气的冲了出去，撞上朗琴的胸口，“看什么看！糟老头就是欠骂！”朗琴拉住我，目光焦急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仿佛有一个惊天秘密堵在喉咙，只要说出就可以将我打得无力还击无语搪塞。然而我回过头毫不客气的说，“还要怎样，撞了你一下也装矫情不成！你不是说他是个作家吗？矫情不矫情得学他！”。
朗琴看到我这么一说，手仿佛顷刻失去了力气，在空中保持一个动作僵硬了。画面该是一个好慢好慢的镜头，连转身到眼神的游离都变得清晰刻骨。
砰——的一声，我摔门而出。不管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那一声令自己也是大吃一惊。
那时候天色已经很黑了，街上已经很少人。麦从良是单亲，经常不回家在外溜达却看到了我，叫我在他家住几天。我背着书包，速度一直没有减过，当我意识到前方不能再走的时候，海水已经没过了我的膝盖。麦从良以为我要减轻地球的负担把我拖了回去，给我唱了儿歌之后又唱励志歌曲。捣鼓来捣鼓去，唱到老男孩的《父亲》后把自己唱哭了。远处灯塔的光亮像星星，飘忽不定闪烁着。也许我从未见过的爸爸是那一座灯塔，妈妈是那一座。然而，在爱我绞尽脑汁去想他们的模样时，脑海里都是迟暮的样子。
像是中了什么蛊，挥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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