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外婆家,我从五岁长到成年的地方。
是的,就是那个“小镇建在山脚,一座石桥横跨两岸。桥下河水,晴时清澈,雨后浑浊”的地方。
世代更替的生命,总需要一条小河缠住。一见这河,这山,这白墙小楼,我就忍不住回望。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最探春的《分骨肉》来:
一帆风雨路三千,
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
恐哭损残年,
告爹娘:休把儿悬念。
自古穷通皆有定,
离合岂无缘!
从今分两地,
各自保平安。
奴去也,莫牵连。
闲时,读到一段话: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故乡……它是柴米油盐后的向往,庸庸碌碌中的远方,是物欲横流中的真情,滚滚红尘里的活着之上……
我越读,心里就越发不忍,回首望去,阔别多年,故乡已成了哽在喉头的无语凝噎,是“纵豆蔻词工,难赋深情”。我终将远远嫁去,兀自在远处经历,对故乡,便百无一用是深情。更何况,我的真正的故乡,是一个连我自己都不想回去的地方。
因为胸中有块垒。这块垒是多年来与故乡的相互亏欠。年幼时离开父亲的家回到外婆所在的小村落,最初的故乡,就同房屋田地一样,在叔伯兄弟的瓜分中消失殆尽了——我祖母去得早,他们从小打打杀杀,亲兄弟相见,有时会如仇人般分外眼红。其实也还好,相比于埋怨或者其他,我记忆中更多的还是祖父亲手做了冰糖葫芦和牛轧糖,我用罩衣(小孩子系在外套外面以防弄脏衣服的薄布)包了去送给小堂姐吃(尽管我们的父亲可能刚刚打过架)。长大后,他们依旧是我的亲人,我们一起操办红白喜事,礼尚往来。大概上一辈的纠葛(好像本来也没多深)到我们这代被自动屏蔽掉了。随着年岁渐长,他们渐渐明白同根生的珍贵,又开始惺惺相惜起来。父亲和伯伯们甚至开始教育我们甚至更小的孩子“父母兄弟,只有这一世的缘分”。我们从来没当回事,看他们对彼此热一真冷一阵的,不仅没往深处去想,反倒觉得有趣。
故乡于我的亏欠,大概是没有给我和它之间种下足够坚韧和深厚的联结。我于故乡的亏欠,大概是我从来羞于承认自己的根是属于它的。父辈血脉里的蛮横、暴戾、冲动、自我,像是一道一道远离文明的判断题,每一道我都会划上一个大大的“X”。我知道我那嗜辣的故乡,骨子里的暴戾之气,世代深埋,根深蒂固。
父亲的家乡.png到了外婆家所在小村落之后,我从五岁长到成年。“故乡”一词,就是它的模样。
父母至外婆家后,白手起家,日子初见起色。然而,因为我家是外姓(村中人皆姓杨,唯我父亲姓谭),而父亲又多少有些区别于农夫的小聪明,所以时常受到排挤。尤其因为我们家的孩子,有那么几个学有所成,于是更有了被人排挤的理由。就连我因为视力不好,走在路上隔远了看不清人脸,导致没能及时打招呼,就被说是自命清高。母亲有时因为这些小事怄气,我跟她说:“不要跟那些农妇计较。”想来,倒真是自命清高了。
然后是外公和外婆。外婆这个意象,其实是童年乃至成人后,心底里与“温暖”一词联系得最紧密的。我的外婆暖则暖矣,无奈也是一个被重男轻女思想毒害的可怜妇人一个。好歹我母亲是她的亲生女儿,她就算嫌弃,好像也找不到理由。但是,爱本来就是一种无法掩饰的天性,哪怕它并不多。我妹妹嫁人生子之后,年节给外婆红包、礼物不断。像这样的天气,清早没有车,外婆也会背了西瓜、黄瓜、青菜之类自己种的蔬果,步行近一个小时去给她送。去年过年前,妹妹拍了一张外婆坐在凳子上抱着两个重外孙打瞌睡的照片,那画面令人想原谅世间一切不好。
我从来都相信,爱怨交织是一种比单独的爱或者单独的怨更加深刻的感情。悲观时会想,自己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然而,仔细比对,无论我在哪一处落过脚,它们都有山有水,有好有坏,有坚硬有柔软,有蒙昧有透彻。我依山傍水地长大,不能吃完、喝完就拎包走人,还翻脸不认账。所以,总得感激它们陪我一场,接纳我每一次离开和归去。
尽管,眼看就要,反认他乡作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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