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树先生
春节的时候,我回到了故乡——那个始终让我魂牵梦萦的地方。家里一如既往的热闹和温暖,我享受着这难得的美好时光,心里却总是觉得缺了点什么,这种失落难以名状。
一天黄昏,夕阳正好,我低着头踱着步子,独自行走。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田野里,抬起头时,天已经黑了,看看天边,最后一抹余晖仿佛在和夜晚交班,带着些许匆忙,在我的眼底慢慢散开,由浅褐化为绯红在逐渐变成姜黄,最后只剩下了一缕若隐若现的光芒,我的眼睛也随之失去了光泽。
我环顾四周,被积雪覆盖的田野里,依稀看得到远处的成排白杨,近处已经干涸的沟渠,还有田野中漂浮着的飘渺的雾霭。脚底一条不易察觉的弯弯曲曲的小路伸向远方,铺成一条灰色的长叹。走在上面,一阵忧伤袭遍全身,记忆随之而来。
小时候,家里很穷。穷人的孩子早早就要学会劳动,只有勤劳才能换回新的生活。所以家里总是有干不完的活,到了暑假更是没完没了。我家里兄弟四人,父母便提前分了工,由于我孩童时体弱多病,干不了重活,父母给我分配的任务便是放鹅。
那个时候,为了节约成本也为了给鹅添些营养,很多家的鹅都是需要在田野里放养的。于是整个暑假我都在田野里,于是整个暑假,我都是和鹅度过的。
记得在暑假还有半个月的时候,母亲在集市上买了20只小鹅,刚买回来的小鹅全身上下都是亮黄色的,嘴巴是嫩黄的,像是一颗刚发芽的玉米种子。一团一团的在地上摆动,他它们那么光鲜,让人感觉像是从太阳里逃出来的太阳天使,不小心误入人间,不然它们怎么都金灿灿的呢?
每天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小鹅,那个时候小鹅比较尊贵,被母亲养在一间不住人的房间里的炕上。炕的出口被围起来,为防止小鹅坠落。母亲每天給它们喂一些粉碎过的玉米颗粒和其他饲料,它们一见到吃的就全都围过来,嘴巴里“呦呦呦呦”地叫着,一摇一摆地跑过来,像一个个喝醉了老头一般,每次看着这一幕我心里充满了欢乐和幸福。
暑假终于到了,我迫不及待地赶着它们要出去的时候,母亲说邻居家也养了小鹅,让我结伴而行。邻居是维吾尔族,跟我一起放鹅的是家里最小的男孩儿,名字叫巴拉提江。平常我们关系就非常好,他一年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我家度过的。于是我们便各自赶着一群小鹅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这群走出家门的小鹅像是陨落在地球上的太阳天使,它们万般好奇,一路上摇摇晃晃的,看到扔在路边的苹果冲上去“当当当”地啄几口,发现太坚硬,于是放弃。看到地上寻食的小麻雀,颤巍巍的跑过去,麻雀也被这群黄嘟嘟的小鹅大军吓到了,仓皇飞走了。小鹅也觉得自讨无趣,悻悻离开。这些肆无忌惮的小鹅显现没有什么觉悟,它们四处游荡,横行霸道,为了管理和保护它们,我们在路边的白杨树上撇一根细长柔软的枝条来吓唬这群毫无规矩的小鹅大军。就这样一路晃晃悠悠,我们便穿过村庄走向田野。
也许是田野实在太美了,疯狂的小鹅大军像是一群很多年没见过森林的城里人,到了山清水秀的大自然如见了梦中世外桃源般,疯狂地扑了过去。见到什么它们都要咬几口,它们多想所有的植物都是它们想象的滋味啊!可是还没有到目的地呢。我们要经过两块儿相邻的地中间的一道小渠沟,这渠沟平常是用来灌溉的,但大多时候都是没水的,所以我们可以在渠里行走。渠沟两旁的田埂上长满了青草,青草向渠沟弯下来,小鹅们走在里面根本看不到。我们只能听到“呦呦,呦呦”的声响。渠沟的尽头便是一条大路,大路的两侧是全是高大的白杨树,成千上万棵白杨树长得郁郁葱葱,那条路变成了林荫大道,这其实是收庄稼的拖拉机通道。路两侧的白杨树各有一条较大的渠沟,渠沟没有尽头,一直流的很远很远,这两条渠沟除了冬天,一直都在流水,这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我们把小鹅大军赶到树林里,这时它们发疯般冲了进去,因为白杨树林里全是一指高的嫩绿的青草,因为这片嫩绿的草儿像那渠沟里的水一样,也没有尽头。如果它们能飞起来鸟瞰一下的话,它们一定会兴奋得跳个天鹅舞的。这片丰盛的青草因为大树的强悍始终没能长高,因为旁边又是流不尽的清水,它们始终娇嫩欲滴。其间夹杂着紧紧簇拥兰花,覆盖在青草上面金黄的的菟丝子,零星分布的开着蓝紫色的兰雪草,还有点缀在青草里的优雅的蒲公英,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花,它们隐匿在青草中,竞相开放。
小鹅到了白杨林里,显然规矩了很多,这肥美的地方就是它们的天堂。它们低着头摇着黄嘟嘟的身体,嘴里呦呦呦呦地呢喃着,向更远处慢慢的移动着,远远看去,它们活像是草丛中被风吹动的向阳花。
中午的时候,天气开始热起来,小鹅大军们吃饱了,便卧在草丛中安静的休息。我和巴拉提江在树林里的草地上坐着,打开各自的背包,那里面满满的都是吃的。红彤彤的西红柿、脆邦邦的苹果、香喷喷的馕饼、热乎乎的用洗净的葡萄糖吊针瓶装好的奶茶。把外套铺开,放上所有我们的食物,我们也开始了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我们相互品尝着各自带来的食物、躺在草地上聊着各自班里的同学、我们相互学习汉语和维语。累了我们就在草地上睡觉、热了我们就钻进渠沟里游泳。
晚上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便开始赶着小鹅大军们回家,一路上我们听着它们“呦呦,呦呦”的声音,在燃烧的夕阳下、伴着农民的拖拉机、袅袅的炊烟和远处的狗吠,晃晃悠悠地回家。每次到家门口后我们要尝试着将两拨小鹅分开,因为此时的它们还不知道自己归属谁家。
过了几天奶奶也买了些小鹅,我这个经验丰富的牧鹅人也成了奶奶的不二之选,于是小鹅大军的队伍更壮大了。
麦子成熟的时候,小鹅刚刚开始褪毛,身上那些金灿灿的小绒毛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底下新长出来的白色小羽毛,而部分小绒毛还在小羽毛的顶尖上摇摇欲坠,有时风一吹,它们就像蒲公英一样飞走了。
我们还是一样,每天和它们生活在一起,小鹅们渐渐长大了。
一天,一只小鹅尝试着下水,当时我十分担心,害怕它们没有学过游泳被淹死了。它先试着扑腾两下,还没等喝住,它噗通一声就钻进去了,我心里也咯噔的一声,等待它凫出水面。几秒过去了,它还是没有出来,我心里一阵害怕,以为就要出事了。就在这个时候,水面呼啦一声溅起一朵水花,那只勇敢的小鹅又钻了出来,然后在水面上漂浮着,伸长脖子冲着岸上其他的小鹅嘴里“呦呦”地叫个不停,一瞬间,剩下的小鹅们纷纷跳下了水,水面上开出一朵又一朵的莲花,我和巴拉提江惊叫着几乎是喜极而泣。
小鹅们就是水的孩子,自从试水成功后,它们在水里的时间明显多于在树林里,甚至有时中午休息时它们也是漂在水上。我和巴拉提江,坐在岸边耷拉着双腿,将脚丫子伸进水里,看着小鹅们在水里嬉戏。它们时而漂游,时而钻进水底扎猛子然后从另一个水面钻出来。有时它们会伸长脖子,在水里摸索着什么,抬起头后,我们才发现它们学会了捉鱼。那时,渠沟里最多的是泥鳅,于是他们玩得更欢乐了。
大自然也给我们无数的宝藏和欢乐。麦子熟了,我们拔了麦穗烧熟了吹净麦皮嚼着吃;玉米熟了,我们便掰来几个用树枝从芯中穿过,架起来用火烤焦了吃;土豆熟了,我们便用木棍挖出来,然后再找一块儿合适的地方,在底下挖一个大洞,烤熟了连烧焦的皮一起吃;渴了我们会找到瓜地,抱几个小西瓜,在树林里用石头砸烂了吃。这些食物总是令人回味无穷。
不知不觉中,暑假就这样过去了。我们跟小鹅们的田野生活也要告别一段时间了。
开学后,我跟小鹅们很少在一起,也没有人放养它们了,于是它们每天被关在鹅圈里,父亲在田里耕作完,会割一些鲜嫩的“苦苦菜”回来,母亲切碎了,用玉米和水扮着喂它们。也只有周末的时候,我偶尔能带它们在门外不远处,看它们嬉水,觅食。
再次和他们在一起已是第二年暑假。母亲说:你是还去放鹅吧!我欣然同意。
依然是我和巴拉提江在一起,我们俩都没有长高,只是去年的小黄们却已变都成了大白鹅。它们浑身覆盖着厚厚的羽毛,脚蹼也宽大了很多,脖子比家里菜架上的丝瓜还要长,仿佛是悬梁自尽无数次没有成功留下的后遗症。公鹅们则长了很突出的额头,像墙画里那个白眉毛长胡子的寿星老爷爷一般,可是它们确实威武极了。
第一天把它们请出大门的那一刻,它们像是被奴役很久后得到解放一般,伸长脖子齐声高叫着,然后展开翅膀,用力的拍打着,地面上瞬时沙尘飞扬,像直升机离开地面一般。尘埃中它们不停的挥舞着翅膀,奋力奔跑着,然后腾空而起,它们确实飞起来了。然而只是短暂的离开地面,在接近地面的空中没有逗留太久便落地了。在飞扬的尘土中,我在想:也许很久以前它们的确是天鹅罢!
我们又开始了与鹅在天野的日子。现在的大白鹅们已经知道自己的团队,平常这三群鹅在一起走路、一起吃草、一起嬉水、但每到傍晚回家的时候,在各自门口它们会自动归队,像一群训练有素的士兵一样,但在离开的时候他们会伸长脖子向其他的鹅们大声的叫喊,仿佛是在说:“伙计们,我到家了,今天玩的真愉快,明天再见!”
后来有一天,我们的队伍里突然多了一个不“速之客”。它是一只小黑羊,是另外一个小伙伴的,他用一根绳子牵着它。这个小伙伴名字叫“哈米提”,比我大两岁。他说:家里的羊都上山了,只有这一只脚受伤了,所以留了下来,以后要和我们为伍,一起放羊。我们欣然接受,多一个小伙伴,多一些快乐,何乐而不为呢?可是大白鹅们显然不欢迎这位不速之客,纷纷伸长了脖子大声叫喊着驱逐它,仿佛在怒吼:“别以为我们都是吃草的,你就可以和我们为伍,看好了,我们是长羽毛的,回到你的四脚卷毛族里去!”小黑羊被奚落后,沮丧的离开了。从此我们便是由三群鹅、一只羊组成的“田野放养队”。
慢慢的我们发现:鹅是非常团结的动物,我至今没有见过比他们更团结的。只要是鹅群中任何一只受到了外来侵扰,所有的鹅都会集中过来,进行反抗、驱逐、有时还会爆发群殴事件。我无数次见到我们的鹅驱赶甚至打败其他的鹅群。
早听说鹅很团结也很护主,原来是真的。有一天,我们和另外几个小伙伴发生了口角,最后便是厮打在一起,眼看着我们寡不敌众,这时我们的鹅齐齐围了过来,伸长脖子厉声怒吼着追逐和扑咬着其他几个小伙伴。那阵势异常凶狠,小伙伴们吓呆了,惊叫着哭喊着,几乎连滚带爬的狼狈逃去。
没多久这件事便不胫而走。很多人都知道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们了。我们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们会感激它们。
麦子收了,犁铧犁过的地方又种上了黄豆;玉米越长越高了,我们便能进里面捉迷藏,可是一旦钻进去,就怎么也找不到了;我们学会了爬树,爬一次树,裤裆就要撕裂一次;我们可以利用树枝做简单的秋千和吊床,总是没晃多久树枝就散开了,我们的屁股狠狠的亲吻了大地;鹅们学会了生完蛋后用稻草掩埋,让母亲苦苦找寻;那只可怜又孤单的小黑羊终于不用绳子牵着它了,哈米提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就连休息都在他身边卧着。时光在静静的在游走。
悲剧的一天发生了。那天家里来了些客人,新疆人待客向来十分热情,从来都是好茶好肉招待着。母亲说捉两只鹅吧?当时我便说“不行”。母亲说:“家里来客人了,必须好生招待。”“那也不能宰鹅!”我说!母亲说:“我们养鹅就是为了收蛋吃肉!”不顾我的阻拦和哀求,哥哥和弟弟就去鹅圈里捉鹅,我记得很清楚,他们捉的时候没有一只鹅躲闪,而是全部围攻捉它们的人。哥哥和弟弟一边躲闪一边捉,过程非常艰难。两只鹅被他们捉住了,他们也被鹅咬了手脚。
我看着被他们捉走的鹅在物理的挣扎着,我看着其他的鹅们齐声嘶喊着...........
那天,母亲把满桌子的饭菜对在我面前时,我却呕吐了,然后我便哭着跑了出去.......
记不清我哭了多久,我跑到奶奶家,奶奶把我抱在怀里,我还是没完没了的哭。
父母知道了以后,心里也很难过,只是他们也没有错,是我和鹅的感情太深了。
以后的日子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继续放鹅、牧羊。只是鹅的数量减少了。可是一连几天没有见哈米提,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有一天,直到中午,他才过来,只是他身后却没有小黑羊。哈米提哭着说,他父亲把小黑羊卖了,他说他哭了好几天。想到每天和他相依为命的、情同手足的小黑羊,我和巴拉提江也想到我们鹅的事,于是我们三个人在树林里失声痛哭。从那以后,再也没见哈米提出现了,听他父亲说,哈米提说,这辈子他都不会再放羊了。
后来的一天,家里又来客人了,母亲让我们去捉鹅,我当时就哭了。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算了吧,把这些鹅都卖了吧,咱们再买几只回来吧!我也只好同意。
捉鹅的那一天,我流尽了眼泪。我清楚地记得,那群鹅伸长脖子嘶喊着,它们被装在拖拉机上,父亲开着拖拉机,那群鹅在拖车上奋力的跳跃着,仿佛在痛斥这个不公平的社会,也好像在向我做作最后的道别。我奔跑着、追逐着,在灰尘中它们理我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了。
也许,这是它们最好的归宿。从那以后,我们家再也没有养过鹅!
我的心一连空了好多天,仿佛从没来过这世界。
一阵冷风吹来,我抬起了头,发现,我已泪眼模糊。仰望星空,无数的星子静静发亮。
沿着这条曾踏过千万次的灰色小路,我正安静走回去,我的心开始平静。
夜空里,我仿佛听到了一种声音。
“呦呦,呦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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