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真的老了,这是我爸走后,我妈给我的感觉。
中秋节前一天,妈妈打电话问我,明天回来吗?其实,几乎每个节假日,我都回了老家陪她过,但她总会在前一天打电话问问我,是一个人回,还是跟我先生一起回。我妈也知道中秋节先生一定会陪我一同回去,但她习惯问一问,心里踏实一些。
当她确定我和先生一起回去的时候,妈妈说,你回来的时候带些饺子皮,再带个灯管,家里灯管坏了我不知道买啥样的。妈妈说这话的时候,妈妈老了,这个感觉在我心头更加强烈。
记忆中,妈妈一直是个泼辣能干的村妇,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妈妈个子不高,干起农活儿来样样精通,农忙的时更是不分白天黑夜的抢种抢收,那种拼命样让村里很多男人都自叹不如。
冬天农闲妈妈也不会闲着,她去一百公里外的外婆家,捡杀牛后扔掉的牛肠子,再运回老河口去卖。外婆家在保康县的镇上,那里山高路远,往返要经过当地人谈之色变的“断头崖”,此处车祸频出,但妈妈一次次在两地奔波。有时遇到雨雪天交警封路,车子进不去出不来,妈妈就央求那些夜间偷偷行车的货车带一程,多给司机出点运费。
直到现在,舅舅提起妈妈去捡牛肠子的日子,还忍不住哽咽。他说,冬天,河里结着冰,妈妈每天在刺骨的河水里洗啊洗,山里的风,吹得妈妈脸上手上裂开无数口子。下雪天,舅舅劝她别去捡,她也不听。那时,我们兄妹三人都在上学,妈妈不让自己停下,她要给我们挣学费和生活费。后来,随着早餐吃牛肉面的兴起,屠户那里的牛杂有早餐店上门预定,妈妈为此遗憾了很多年。她说花点力气就可以换钱,那些辛苦在她眼里不值一提。
但以后的冬天,妈妈依然没闲着,她把老河口的粉条、生姜带到保康去卖,再把保康的木耳、香菇带回老河口卖。虽是小本小利的经营,可也够了我们的日常所需。因此,家里没为钱犯愁过。父母的勤劳,让家里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八十年代初,我家已是方圆十里都知晓的“万元户”了。
妈妈性格很刚烈,在别人眼里,也许还有点蛮不讲理。父亲十三岁时,我奶奶就去世了,哥哥还没出生,我爷爷也病逝了,外婆和我们相隔百公里远。我们兄妹三人小时无人照看,村里有三兄弟,总欺负我哥哥,妈妈把那家的孩子狠揍了一顿。之后,哥哥再没挨过那些大孩子的打,也从那时起到现在,我家和那一家不再来往。
从记事起,妈妈留给我的印象,都是忙忙碌碌,风风火火。童年时,我很羡慕村里的其他女孩,可以梳好看的辫子,穿漂亮的衣服。而我,一直都是假小子头,妈妈从不会花心思为我打扮。
从七八岁起,我就开始给一家人做饭洗衣服,妈妈忙着在地里干活儿。冬天,河水冰冷刺骨,厚重的衣服洗不干净,妈妈看到就大声苛责我,我只能躲在没人的地方哭。
父亲不爱吃米饭,那时没有冰箱,家里每天都要蒸馒头。只要我玩忘了时间,馒头揉好后不醒一会儿直接上锅蒸,蒸出的馒头很硬。妈妈从地里回来拿起一个用手一捏,就知道什么原因,她就对我破口大骂。有时父亲看不下去,对她说,小孩做错了要教,打骂她她越来越不敢做,这样妈妈才罢休。
妈妈,不是不爱我们,只是繁重的农活儿,夺去了她做慈母的时间,那时,家里种了几十亩地,都是靠双手收割,收割后的庄稼,用板车拉回,再人工脱粒。割麦子的时候,父母几乎吃住都在田间,饭做好后我给他们送去。
即便如此,我也是很多小伙伴羡慕的对象,八十年代初,家家都不富裕,而我每天的早餐,妈妈一定要逼我吃一个鸡蛋。天天吃,我厌恶了鸡蛋的味道,不吃又会挨骂,我只能趁妈妈不注意,偷偷倒给家里的猪吃。
日子,在平淡中渐渐远去,我们兄妹相继成家,妈妈也到了花甲之年,她的身体和脾气一点没变。逢年过节,我们回去,妈妈就张罗一大桌饭菜,我和嫂子只能给她打个下手,更多时候,她不愿我们插手。在我心目中,父亲是山,母亲是树,他们永远是我们的依靠和庇护。
却没想到,2017年3月,妈妈嗓子不舒服,被查出了声带息肉,检查出来的时候,已不能保守治疗,妈妈,只能手术。
望着术后浑身插满管子的妈妈,我第一次觉得,妈妈不是超能的。妈妈做的气管切开手术,术后每隔十分钟,要给她吸一次痰,不能吞咽,只能通过鼻饲进食。
妈妈住院期间,弟弟四小时给她打一次营养糊糊。我则把病房的地板擦得干干净净,保持室内湿润和卫生。妈妈的康复速度,连医生都感到吃惊,主治医生对妈妈说,你是我这么多病人里,卫生和营养搞得最好的,你的儿女真孝顺。
那时,妈妈是发不出声音的,但她脸上的笑容,却是那么开心和自豪。
半年后,妈妈做完二期手术,去复查,医生说临床治愈,开始怀疑的癌细胞已无影无踪。妈妈,又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老太太,她开始接送孙女上学,操持一家人的吃穿用度,仿佛疾病从没光顾过她。
谁料,妈妈刚康复,我的父亲,在2017年11月9日忽然倒下,毫无征兆,甚至连一句话都没留下。
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妈妈,忽然苍老了很多很多。父亲祭日,她不再抢着做饭,她只坐在灶台边发呆。父亲走后,妈妈没了经济来源,每次我给她生活费,她只要一周的,说拿多了怕弄丢。
而我眼前,常常晃动着那个翻山越岭,做小本生意拉扯儿女长大的妈妈。
今年,父亲已走了两年,妈妈,也慢慢振作起来。侄女上了初中在寄宿,妈妈从城里回到老家。
中秋节我们回去,先生对我妈说,住在老家可以,就是不能去别人的承包地里干活儿,你现在的气管比别人窄三分之一,天热和受累的话,会影响正常呼吸。
我妈则回答:“我年纪轻轻,身体好好的,哪能玩着找你们要钱花。”先生只能苦笑。
中秋节后第二天,我回去接侄女上学,我妈对侄女说:“把月饼都带去学校吃吧,昨天我吃了一个,胃疼到半夜,现在才好一点,老了,这么甜的东西吃不下了。”
妈妈,已经七十岁,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承认自己老了。妈妈鬓边的白发和术后嘶哑的嗓音,时常让我回想起年轻时的妈妈,想起她的风风火火和泼辣能干。
我只能祈求时光慢些再慢些,让妈妈老得慢一点,长长地路,让我陪她慢慢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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