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猪的葬礼

作者: LJhku | 来源:发表于2013-07-26 20:59 被阅读596次

    “我觉着它快不行了。”吃饭的时候哥跟我说。

    它是我们家后面圈里自己养的其中一头猪。哥刚来的时候,圈里就剩这么一头,然后过了几天又添了不少。在我们这乡下地方,本来也没啥事情做。他这种初来乍到的人,一点也没法习惯这种百无聊赖。过了几天不知道为啥,突然对后院的猪感起了兴趣。让他去捣鼓呗。

    “是吗,我找人来看看吧。”我应他。自从城里面不知为何开始清扫外来人员,他开了两三年出租车,也终于被莫名其妙地撵了出来。闲着也是闲着,就像我一样跑回到这个出生的地方来。反正这么久没有回来,他说,就顺便待上一阵子吧。我回来的早,现在习惯了这边的生活,他恐怕不能。我还怕他闲着,谁知道他找了猪作感情寄托。由他去吧。他狂热起来也还真是无法阻止:天天打扫猪圈,给槽倒食,添木糠和稻草,一待就大半天。那头猪估计已经认识他了。

    吃完饭他又跑出去看那头猪。看他着急的样子,我第二天赶忙去请兽医。村外有一个小防疫站,站里只有两位老兽医,其中一位去了别村,剩下的那位跟着我回来了。他摸猪的肚子,发现一个肿块。他说这不属于疫病,应该不会传染,但是这头猪看上去不怎么妙。哥问他要怎么治,医生惊讶地盯着他,可能对他如此的坚持感到不可思议,然后解释说小地方技术有限,他也没有办法,没有多说什么就走了,什么也没有留下。

    当天晚上,正当哥转着圈估摸着要不要去镇上找城里的大夫,村支书登门来拜访了。他要我们不再管这头猪,而且最好尽快把它解决了。

    “县政府和投资商这段视间正在视察各个村,这是个十分难得的发展机会啊。我们不能传出有病猪这种消息,否则就没人会投钱来了。”支书边坐边和我们说。

    “但是它又不是猪流感或者什么猪瘟,有什么关系呢?”哥大声地问。

    “你怎么知道不是?”支书抬起头,精明地反问。他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撑腿站了起来。“万一是呢,责任谁负呢?你们啊……”他摆了摆手。“那如果我们不管,不去找好的大夫,谁能确诊,又怎么治啊?”哥继续质问,不依不饶。他好像真的很在乎那头猪。

    “那更不行了啊,镇上的出诊都是有记录的啊,让上头的人发现了谁还来啊。这段时间是非常时期,你们要理解村里的工作啊,到时候如果我们能说服他们投资,获益的你们家没有份?多少头猪不能添?”不愧是支书,分析得有理有据。“要顾全大局啊,年轻人。”他的眼神我读得懂,不管你多少头猪都不能阻挡村里追求前进的步伐。哥却看上去没有接受这个说法。他盯着支书,可能在想着用什么方式继续说服他,被支书直接打断。“好了,别瞎念了。我可告诉你们这些城里来的啊,别以为到了村子就不用守规矩了。我已经向上面报告禽畜零发病率了,兽医是不会来的。你们只要安分,把门面打扫清理。上次开会不是说过了么,要摆出迎客的姿态来。”他挥着手抑扬顿挫地演说完,就向门外走去,拉开门的时候,他回头留下一句 “别给村子丢脸啊。” 就走了。屋里哥呆滞地坐着。我让他别太固执了,他没理我,想了一会起身打电话找他城里面的人。得到的却似乎都是失望的答复。他那晚直到睡觉都一声不吭。

    第二天他一大早起来,继续守在圈旁。我去看他的时候,那猪进食已经很勉强了,软软地打着哼哼。我让他注意点,别自己弄上了。他没管。他一整天都没离开,除了去打水。我还得给他送饭来,他也就在那儿吃。随后几天也是如此,只不过猪看上去越来越糟。连水都不喝了。别的猪看它这副样子,也似乎懒得搭理它,跑到另一边拱泥巴晒太阳去了。他不烦么。

    六天之后,它还是死了。哥一早去看它的时候,发现它自己跑出了圈,一动不动地伸直了腿躺在地上,身上还沾着木糠、稻草和泥。它是想出来看这世界最后一眼,哥说。他在后山上找了一块平坦的地方,花了半天时间用铲子挖了个坑,作坟。我一度怀疑他的狂热会让他找一副棺木来,不过他没有。他找了一大块废木板,把它抬到山上。我们把它下放进坑里。哥带来了两个苹果,把其中一个轻轻地放在它的身边。然后他转头对着我说:

    “让我在这边儿待会儿吧。”

    我于是到山后转了一圈。天气挺好,平时的雾气今天散得差不多了,云彩刚好遮住大部分太阳,地上阳光灿烂又不至于晒得烤。偶尔有鸟在树上来又走,叽叽喳喳。山里似乎没有别人,没有脚步声,只有点点的鸟叫、叶娑和风鸣,还有远处开来的车声。我蹲在池子边抽会烟,看着鸭子追云的影子,脑子里不断地猜想他一个人对着一座坟在做些什么。他是有史以来第一个给猪办葬礼的人吗?他是有多爱这头猪。恐怕连这头猪自己都不能相信,在自己生命的最后,命运的轨迹就从红烧肉进化成一个尸首俱全的葬礼。

    下午我找到坟边。云层开了一条缝,微风吹来,金边的树叶在枝头晃了两下,落了下来。他在坟边伸腿坐着,瞥见我,爬起身。他把手上一张纸折了折,放到了坑里面。然后用铁锹开始填土。我连忙帮忙。等到填实了,他把剩下一个苹果放在新土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到太阳快下山,我们才徐徐离开。

    哥又花了连续两天时间来到这里看它。我也陪着来了一次。在这块没有墓碑的新坟上,他静静坐着。我疯狂地想到这世间如此的阴差阳错。倘若病死的不是它而是我,什么样的人会给我来念悼词呢。想到这里,我突然有点理解哥的心情,开始同情这头早死的猪。不是对少了一份饭桌上的炖肉的可惜,而是敬意,以体恤它如同我们一样承受这个世界如此多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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