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很冷,尤其是坐在这种略微透风的铁皮车厢里。车窗玻璃上已经蒙了一层水汽,看久了反而给人以热腾腾的错觉。我举起一只脏兮兮的袖子,在玻璃上用力地擦,许久擦出了一小块光亮。通过飞速通过的路边的街灯,可以看到雪花正在飘,飘得比刚上车那阵子还要狂了。这满天斑白掩盖了所有可能的人烟的痕迹——反正经过的也是荒原和山地——还掩盖了所有的星光或月光。我只希望过一阵子能够看到阳光。太尴尬了。
寂寞是黑夜的情人,这句话现在看来再正确不过了。在这空旷的列车上,乘客本来就寥若晨星,我这节车厢更是只剩我和坐在我斜对面一个穿得很单薄的酒鬼——他在我上车前就已经睡在那了。本来还有一位戴着宽边圆帽穿黑色风衣的先生的,可能是无法忍受车厢内这股略微强烈的酒气,坐了一会儿就起身找别的座位去了。那位农夫装束的酒徒也一直安安静静地睡着。这晚上所有的声音就是火车哐啷哐啷的行进声。
可能是不习惯这响声,我现在一点睡意也没有。如果我坐的不是这班车,可能我就能安稳点睡吧。我并不是非要坐现在这列车的。只是我在那城市实在呆不下去了,一分钟都呆不下去。为了逃离这见证我所有失败的地方,我连夜就买了张车票走了。至于为什么不到别的地方,可能是我觉得我现在去的方向,离家里近一点吧。我也不知道。
“到哪儿了?”
我被这突然的问话吓了一跳。扭头一看,那位农夫醒来了,揉着头发看着我。他看上去三四十来岁,还挺精神的,不像是刚刚睡醒。我不知道。我如实回答他。我发现自己并不抵触和他交谈。可能一个落魄的人最不反感的,就是另一个落魄的人吧。他似乎很想知道答案,也举起了一只袖子擦玻璃,不过似乎也搞不清楚,扭回头,又盯着我看了几秒。我也回盯他。他举了下头,问我:“你上哪儿?”
“不和你一样么?”我回答他。他低下头,收了收鼻涕,笑了一笑,没有看我:
“唉,那可不一样。你也是一个人走?这天够冷啊。”
“是冷啊。你穿这么少没问题吗?”
“我?我还得去更冷的地方呢。”他没有收敛笑容,但是也没有显得很欢快。我们就这样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开。就像开始那样,我们所有的交流都是蜻蜓点水浅尝辄止。要说我们各怀心绪也好,佯装潇洒也罢,至少我很满意这种状况。一个独自旅行的晚上,有个能说话的人也是件好事。说话期间,可能他受不了冷,从座位底下一个肮脏的小包里摸出一个快空了的玻璃酒瓶,打开盖子灌了一大口。舒服了一点,他伸了个懒腰,又转头看看我,然后慢慢挪过几个座位来,把酒瓶递给我。我也不客气,接过来打开盖一仰脖子,还过去一个瓶底。酒真是一样神奇的东西。怪不得古人说,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杜康应该是世界上最懂得分享欢聚喜悦的人。
他看我如此放开,他也显得没那么拘束了。我们聊得更多。我和他说我是如何满怀信心地来,如何被蒙蔽、被利用和被背叛。他则告诉我他的故事。讲他们当年的事业,讲他当年的女人,讲他们是如何在大学里各种浪潮运动中相遇,相识,相行,相错。讲他心目中的的价值对错是如何在万化的风向中屹立不倒。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不像是原本的声线。不过很稳,透露出比着火车稳当的多的从容。不过当谈起理性,谈起热情,谈起梦想的时候,他的脸上透露出一副孩子般的天真。
看得出来,他开始微醺。似乎是很久没有像这样畅谈了,他举着酒瓶的手几次像嘴边送,但都没有打断他的话:“三十多年啊,人都活走了三分一了。我已经做了能做的事的三分一了。可我怎么数都不上数。哎呀闹腾这么半天,不他妈的扯淡么。这就简单得像叠被子,明知道睡觉要弄乱,起来了还不是得屁颠收拾。至少人家科本,人家海子还有东西剩下来。我有事就在想,谁会知道从香山上一头栽下来是个什么感觉,就,就是这么呼哧一下。”他比划着,瓶子里剧烈摇晃着。“清静。”他补了一口酒,念叨道。
我不作声。可能是酒精的作用,我开始有倦意了。他可能看出来了,笑了笑对我说:“我给你吹个曲子吧。”伸手从破大衣的外口袋掏出一把口琴,擦了擦,吹了起来。刚听了几秒我就开始激动了——要知道《城南旧事》是我小时候印象最深刻的电影,毕业的时候也还真的唱过,诚然那时候还不明白什么叫“知交半零落”。突然有了一种回忆的力量,我开始合着曲子唱起来: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他有点惊喜地看着我唱,似乎也很激动,吹得更卖力了。
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一遍不过瘾,他又吹了第二遍。在我印象中这首歌好象是有两段歌词的,但是我不记得了,于是我也就从头又来了一遍。第二遍完了,他放下了他的琴,轻点了点头,又伏下身去,摸出了第二瓶酒。他喝了一口,又送过来,搓了搓手。我也喝了一口。放下酒瓶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了许久未有的畅快。我相信他。我相信这个素昧平生的落魄陌生人。我相信他闪着光的眼神和有温度的笑容。我喝了他给我的酒,唱了他吹出来的歌。我相信他。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们是一起走的。我们去的同样的终点,在那里还有同样的一大帮子人,大家在雪地里生架篝火,大家一起喝酒!唱歌!醉笑陪君三万场!
列车摇摇摆摆地似乎开始减速,可能是要靠站了。我站起身,说等我上厕所你等我,你还会什么曲子。他昂着头喝着酒,没有看我,也没有回答我。我侧身钻进小隔间,用水用力地洗了把脸。我发现我忘记问他在哪一站下,然后发现自己也没搞懂应该在哪一站下。这是一个可以讨论的话题,虽然我知道自己一个人就能找到答案。
我拉开门出来,只突然感受到扑面的冷风。车还没有停下来。窗子开了。纷飞的雪花怒号而入。口琴摔在地上。两个空酒瓶,一个立着,一个倒在小桌上,反射着在闪动的灯光,像一团火,跳动着的空虚绝望。哐当声似乎没有了,只剩下呼啸的北风,从远方吹响的号角。天还没有蒙蒙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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