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浪

作者: 散步之書 | 来源:发表于2014-03-02 18:46 被阅读0次

    1

    算起來,徒步加上攔車,我已經走完法國北部四百多公里的諾曼底海岸。倘若是騎車,也就是一日看盡長安花的功夫。走路雖然緩慢得多,但雙腳踏在大地上的感覺,畢竟是無可取代的。

    在開始自行車運動之前,我早已習慣徒步跋涉。我出生的遙遙里在深山之中,無車無船可達,只能徒步進出沿著山岩鑿開的石徑。那深山峽谷的半壁小道號稱是「江南第一關」,也是明清徽州商人往來杭州必經的「徽杭古道」。小時候常常跟著父親到縣城,過了一個暑假之後再被接回家去。在我生命中最早的記憶,就是在這條路上:母親,外公,風吹著樹葉,知了在鬧,我看見一個小小的孩童去追趕一群白鵝。那個小孩就是我自己。但更多的時候,我跟隨者父親一步一步地攀爬數不清楚的石階,父親很少和我敘說古道上那些民間傳說和神話,從未提起過爺爺出資修建的涼亭和大橋,也沒提起過淺鑿在石壁上的書法,更不要說百十年前巨大的岩石裂開,把兩個商旅直接吃進石頭裡的故事。總之這是一個沉默如謎,冷漠歷史的人。青崖間,就是巨石嶙峋的峽谷,往年在沒有修水電站之前,總是聽見石頭底下轟隆隆的巨響,偶爾道路一拐,才看見腳下有一道瀑布沖進另一堆巨石之間。我已說不清楚走過了多少次這條古道,才有如同野鹿一樣敏捷的腳步。鄉下人翻山越嶺披荊斬棘如履平地,往往還擔著點柴薪或是農作物,走起來健步如飛,再崎嶇高聳的道路,走習慣了也毫無障礙。我到上大學之前都不知道有恐高症這種怪病。臨山頂的崖邊,就會有風呼呼地吹,仙人也不過如此。但有一次在南京,從二十七樓往下看,墻是筆直無趣的,車來人往是渺然的,就是這二十七層的距離,地面上的種種存在就渺小得可笑了,我突然就感到一陣眩暈,那或許是頭一次對高度產生恐懼吧。

    下山難通常比爬山難為得多,常常肌肉疲憊兩腿直發抖,而我從來都是奔跑著下山,雙腳在道路的凹槽兩邊蜻蜓點水一般,左一下,右一下,眼睛也盯著路面,把隨時冒出來的石頭、樹根這些絆腳物瞬間就跳過去。黃昏的時候,在山上就能看見村子一點點亮起燈火,炊煙把山村罩上一層黛青色。我就急切地想跑下山,山下有我的家正敞著大門,蒸米飯的鍋蓋還沒有掀開,怕是走了米香,而菜或許已經回了兩次鍋了。只有一次,我不告而歸,天快黑了,一路奔跑下山直到家門口。大門敞著,屋子裏沒有燈光,也沒有聞到米飯的香味,父母在院子里齊心合力地鋸一樁木頭。我高興地喊了聲「爸!媽!」他們一抬頭,臉上的汗水正要被黃昏漸漸冰涼的空氣收去,看見我忽然回來,也沒來得及問,咧嘴就笑了。我被幸福包圍,卻直想掉淚。

    2

    山間小農的世界裡并沒有一馬平川的豪邁氣概,有的是東籬採菊的悠然情操和一覽眾山的無上清涼。與北方人相比,南方的山裡人或許是沉靜內斂的,就是嘴上不說,心裏面有時候如潭水一般暗流湧動。第一次走到青藏高原上,儘管有遠處的雪山分界,緩緩起伏的草原也是空空蕩蕩,大喊一聲,聲音就蕩出去很遠。很久之前見過一張草原的水彩畫,尺幅巨大,構圖簡單,點彩十分悅目,題作「清風長嘯」,看著就有風似有似無地呼呼吹來,站在畫中只想要高歌一曲。這樣遼闊的草原情懷,是山裡人難以擁有的。也無怪乎草原人歌聲嘹亮,而丘山之人如果唱歌的話──我聽見過老嫗家邊洗衣裳邊唱──只算作是淺唱低吟,歌詞也多為風花雪月。這樣概括起來好像過於粗糙。黃山宏村村中央的月沼邊有個賣餅子的老漢,一邊賣餅子一邊唱歌,歌聲也很洪亮,在水塘上盪出去許多波紋。唱了些什麼詞,我已經全然忘記,只記得那悠遠的歌聲,有唐詩的情境。只可惜我對音樂素無研究,倘若有機緣,卻很想四處收集民歌。

    我的背囊中總是有一把口琴,這是我唯一成點兒調的樂器。在山裡居住的時候,到了夜晚就不敢吹口琴,生怕驚動了四處潛伏的山靈,儘管有怪鳥啼號,昆蟲鳴叫,還有參雜在風聲裡的許多奇奇怪怪的聲音,但山裡面總是被一種深沉的寂靜覆蓋,除了腳步和低語,任何人為的聲響都將擾亂黑夜。若是生了篝火,繞著這一團溫暖光明的火焰,黑夜就遺漏了一塊黑色,人也在這個光明的漏洞中有了某種不必敬畏的自由,好像沒有了家長管束的快活的孩童。

    圍著火堆必定要吃酒。光唱歌哪行呢。酒不能是啤酒或紅酒,那是太陽下或屋子裏喝的;黑夜的火堆邊一定要喝烈酒,烈酒是液體的火焰。濃烈的高粱酒,只一小口,從舌尖上流過,整個口腔就火熱起來。再吞下喉嚨,在體內流過,一團烈火就直衝九天,在呼呼的火中,你就變成一面猛然被敲響的銅鑼,震得胸腔四壁價響。

    3

    我已經喝醉過許許多多次,每次從微醺到大醉,都掉進深深淺淺莫可名狀的歡愉。出國前最後一次喝醉,騎著一朵雲摸著黑乎乎的路回家,不料摔在路邊的石階上,頓時覺得嘴裡有東西錯亂了位置,趴在地上一抹嘴,一顆門牙碎了。那一瞬間,就像武松撐開眼皮看清了眼前是一條大蟲,黑暗中我摸著冰冷的地面,不知道小石子中哪一顆是我碎掉的牙齒,酒立刻醒了。我這才騎上車逃回家,隔著牆跟母親打了聲潦草的招呼就衝上了樓,寒冷的冬天我洗了個冷水澡想把血凝固住,埋在被窩裡,疼痛煩惱悔恨一齊湧來,窗外凜冽的風拍打著玻璃,我卻燥熱得無法入睡。那種天旋地轉的快感與地獄原來如此之近。

    母親因此極度擔心放我出國留學。我就跟她講了鄉人胡適先生考取公費留學之前,因為醉酒睡在大街,第二天錢也丟了還被關進看守所的不堪往事。胡適先生是我們家從爺爺到孫兒的共同偶像,這樣一個「身行萬里半天下,眼高四海空無人」的人,應是徽州人從小往外一丟的最高坐標了。母親有點難以想像溫文爾雅如胡適先生也會醉宿街頭,而我還能再騎車回家洗冷水澡,於是也不再說什麼,祇是要我切記教訓,絕對不可再喝得爛醉。我心領了母親的原諒,也好像得到了遠遊的許可。從此與白酒就一別萬里了。

    去國久矣!眾人皆醉的痛快輕狂,就像酒醒時分再難回味。初來法國沒錢沒朋友,買完了菜算算錢,再去挑一瓶葡萄酒,一口一口獨酌,喝不完再封好存起來。後來漸有友人來訪,就先開一瓶醒著。肉在鍋裡,友人在路上,我就站在門口看著街角那人何時出現。

    4

    在山中奔跑,在火堆旁飲酒,高聲笑鬧不可一世,這就是我過往的中國情節。我在諾曼底的海岸線上徒步,背囊裡除了幾罐啤酒和一些麵包、肉醬,什麼沿途大餐也沒有。苦行僧就是我,我就是苦行僧。走了幾天路,只有陰雨中的海,海岩上翻滾的野草,風中夾雜的雨滴,一些孤孤單單的牛群。

    來法國的第二年夏天,為了認識這片土地,我騎車縱貫法國西海岸,經過無數個無人的村莊和麥田,東西方差異如此之大,把我的種種臆想完全顛覆了。中國的村莊是熱鬧的,即使是天黑了,托著飯碗坐在路邊閒聊的隨處可見。一個疲憊的旅人很容易找到一碗飯吃,一張床睡。從前在國內騎車,在山村裡借宿到一個老農民家,招待吃飽睡好不算,第二天一早起來做好早飯,還送出好遠一程,給什麼報酬都不要,可也真是一點錢就貶低了人與人之間簡單純粹的熱情。而我在法國的鄉野騎車,從白天到黑夜都見不到人,這讓我感到驚慌。村莊有乾淨的道路,樸素的教堂,整整齊齊的房屋,甚至窗臺上還開著花,可就是沒有人。出了村莊,只有大片大片的田野間,時不時呼嘯而過的汽車。

    走路的人不見了,歷史消失了。隔著車窗,只瞥見一個個開車人的側影。我與他們之間,他們與大地之間,不僅隔著車玻璃,還隔著呼嘯而過的時間。

    每當這時,我就覺得我和世界很近,他們與世界很遠;或者又說,別做夢了,是我和他們很遠,他們就是當下的世界。於是我就發現自己站在一個現代世界的漏洞中,就像黑夜裡被火照明的一小團空間,離開了這裏就無處可去。

    有一次將近午夜的時候,還獨自騎行在漆黑到伸手不見五指的筆直公路上,我以為這條大路應該是有燈的,才離開了黑黢黢的田間小道。絕望中正前方有一團浮動的燈火,我驚喜地想那就是城市了。我看不見腳下的路,只有在一團漆黑裡面不敢往左也不敢往右,釋放出所有的平衡能力,如履薄冰筆直往前騎。那一團浮動的燈火成為我唯一的希望,儘管與那團燈火之間有著遙不可及的距離,我和它這兩點連成的線就是我的道路。身邊時近時遠地有汽車飛馳而過,即使我招手,誰也看不見我。在黑夜裡肆無忌憚地行駛中,車外的黑暗與黑暗毫無差別。一個疲憊的路人和一隻蝸牛、一棵草毫無差別。恐懼緊緊攫住了我的心,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捲進看不見的速度裡去。

    直到騎了很久,我才突然明白,正前方那一團浮動的燈火,原來根本不是城市,而是許許多多重疊的車燈正在飛馳而來。就這樣唯一的希望變成了巨大的威脅。這威脅不是來自周遭裡靜止的黑暗,而是來自遙遠的飛馳的光明。

    5

    它像極了伴隨我整個童年的一個不停重複的夢魘:

    我在走路的時候遇見一條小溝,毫不猶豫就抬起腳跨過去──我的前腳已在空中,後脚也剛剛離開地面,那條小溝變成了鴻壑,前方混沌一片,身後也不見了人間。我藉着身體的慣性一點點前移,卻并不知道是否真的前進了,更擔心的是身下透著光的萬丈深淵,隨時就要喪失了慣性掉下去……

    在這無始無終和光明之迫中,我每次都會高燒昏迷。通靈的人會說我的魂魄被邪物取走,甚至給我做一些無用的法事。我從來沒有說起過這個沒有任何起因和結果,甚至也沒有過程的情境,它像是心底一個巨大的秘密,生命中唯一的死穴。

    6

    這個巨大的秘密會是永恆的孤獨嗎?

    一直以來,我都是一個身在局外的漫遊者。對一個漫遊的人來說,他的生命裡並無孤獨的位置。但在來到法國的第一個陰鬱的冬天,那一個個寒冷寂寥的黑夜,讓我再次看到時間的永無止境。迷失在一個沒有邊際的黑暗時空中,隱隱看到有一條路,它好像就在前頭,但再走一步看到的還是當下同樣的畫面。路是走不完的,只是可怕兩邊的風景一成不變,人就失去了行走的動力和歡愉。

    這四年來,慢慢地和故人疏離,和親人疏離,和愛人疏離,若猛烈地把距離撕開,人會痛得昏厥;但一點一點乘其不意地疏遠,也一點一點無可奈何地接受,漸漸變成了冷漠,卻是感覺不到痛的。我想「大音希聲」也就是這麼回事。到某一個時間點,就頓悟了似的:活著是一件多麼理所當然的事情,而生活卻悄然改換了面貌。

    如此看來,倘若與所有舊人都割斷關係,生活並不會走向絕路,經歷一番涅槃的痛苦,生命猛烈地進入一種全然的自由。而我渴望這種全然的自由。對一切都沒有留戀,只因看夠了生活巨大的空虛。一個人的今天是許許多多個昨日的想法和行動堆積起來的,今日是昨日的經驗之和。踏在經驗上繼續下去,是順理成章之事,但要是掃除一切經驗,不停地開闢生活,這才需要巨大的力量。『中阿含經』有這四句:「我不樂於死,亦不願於生。隨時任所適,建立正念智」。我不喜歡「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麻木不仁,我想要的就是這四句之間包含的偉力。人生的大智慧中毫無疑問有著「無情」二字。現在我也將你割捨,那快活的瞬間能存多久就存多久吧。陌生人,我祝你幸福。

    7

    就這樣,時常發現走在一個無人的虛谷中,也對人世喪失了想念。如果你不愛一個人了,總是因為那個人不值得愛了,這是首要的、最核心的問題,別著急用一些牢籠將自己套緊,那些是社會強加給人的價值觀念,人不能猥瑣地活在他人的目光之中。對人世喪失想念,也正是因為,人世間的渾渾噩噩並不值得想念。

    但宇宙洪荒,自有沉默的大美,如同巨大的齒輪緩緩地密密地帶著細碎的聲響沉穩有力地一環扣著一環,它從未對人類無動於衷,而從來只對時間沉默不語。時間也只能摧殘或成就人類,卻對這星空與大地無可奈何。只有人才關心時間。草木的本心都遠比人更為強大,這也正是因為它們淡漠時間。要征服自然──或者悅耳一些──馴服自然,原本是一種荒誕的努力,儘管進取本身是可敬的,這並不改變其目的之虛無。大道無為是最省力的辦法,做一棵莊子的歪脖子樹,不成器故而不被砍伐,這種智慧,莫如說是苟且偷生。英雄只有一種。不是愚公,也不是莊子。英雄的敵人只有一個,不是人世,也不是自然。英雄的戰鬥從來都是孤獨而漫長,以有涯之生抵抗時間的無始無終,希望何其茫然。

    8

    在諾曼底的海邊徒步的路上,我見到了麥浪。

    此時正是烏雲滾滾,那無垠的麥田高過我,在風中梭梭地搖曳著成熟的麥穗,有著排山倒海的氣勢。世界是我和麥子,還有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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