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到湘西会唱歌—再读《边城》

     

风到湘西会唱歌—再读《边城》

      沈从文的文字有一种奇妙的双重特色，一面是古文留下的颇有些让人读来觉得生涩的印记，一面却又极尽口语化的直白之力去叙述那些个小小的日常。一面是痴情少年的甜腻表白，另一面却是鲜血淋漓，人头落地穿插于吃饭看热闹中带给人猝不及防的沉重。

      年少时会沉醉在他那些腻到矫情的美丽情书语句中，却不太能读得下去他其它的文字。那时候脑子里的沈从文，就是这些美好诗句：“我要在你眼波中去洗我的手，摩到你的眼睛”或是“在青玉色的中天里，那些闪闪烁烁的星群，有你的眼睛存在，因你的眼睛也正是这样闪烁不定，且不要风吹”。

      如今有了些许年纪，也有了些许经历，再来读《边城》这部如散文诗一般流动着的小说，还是很想写点什么。

---

风到湘西会唱歌—再读《边城》

1.如沅江一般流淌着的小说

    不知道是因为我先入为主先从散文和情诗开始接触沈从文的作品，还是沈从文的语言特色本来就是如此，我在读《边城》时，几乎三分之二的时间里从不觉得我在读的是一部小说。还是如他自己的自传里一样的节奏，一样的平平淡淡聊天的语调，就像离开一段时间的一位朋友坐在对面，边喝酒边聊起这些日子的经历一样自然。于是，从朋友的口中，我听着在名字叫做“茶峒”的这个小山城里，在这个叫做“碧溪岨”的要靠着渡船才能过去的地方，有一个摆渡的老船夫和他的孙女翠翠，还有一只黄狗。可即便是如此小说感非常强的地点和人物，用沈从文的笔调写出来，竟然还是青山绿水湘西风景画一般的散文纪实感。

    船老大顺顺的生平，顺顺的两个儿子大老和二老的初长成，每年端午节的全城出动看划船，看捉鸭的盛会，一切场面似乎尽在眼前，生动得犹如是在听人述说，或是读了别人的游记，刹那间甚至会有也去一看此景的冲动和真实感。而这种真实感，认真一想，却会让人不由得沮丧，那么以为是真实生活的场面，其实只是沈从文用他的笔对于上个世纪30年代流淌着的湘西画卷的描述而已。

      整部小说的前半部分节奏缓慢却不拖沓，生动琐碎到就如同在聊每天的生活却也依旧顺畅。就像沅江，就那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流动着，不惊艳却也不停滞；也如那文中表述的淳朴的湘西民风一样延续着，偶有些小龌龊，却不影响连妓女也郎情妾意动真心。这缓缓流淌着的日常，大概是喜欢强烈冲突矛盾的年少时节所忍受不了的吧？而今，似乎是开始能品味一点平常生活背后对于人的价值，也开始能感受到一点点平静地流淌着的江水的意义了。

---

风到湘西会唱歌—再读《边城》

2.三年六个月的情歌唱给你

      迄今为止还没去过湘西。但这部小说看下来，湘西的风情和魅力跃然纸上，流于心头，但也有点令人唏嘘。贯穿文章始终的唱情歌的炽热浪漫，竟然就镶嵌在摆渡、干活、提亲等等那么朴素得让人无法想到浪漫这个词的单调生活中。日常摆渡时，翠翠会让爷爷唱歌，翠翠自己开心了也会唱歌，翠翠的妈妈与年轻军官的相爱也源于唱情歌，甚至到了最后间接造成大老死去的兄弟之间为了得到翠翠的竞争，也竟然是因为隔岸的夜晚情歌传送。

      湘西的爱情啊，就是来得这么淳朴却又这么热烈。翠翠妈妈和那个年轻军官在花季年龄里中了情歌的毒，既然无法选择活着在一起，就不如一起死去。她稍晚一点，决绝地选择了生下翠翠后也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去追随那个给自己唱过情歌的男人。

      当船老大顺顺托媒人替大儿子大老向翠翠家提亲时，小儿子二老就听从了翠翠爷爷的建议去走“马路”——唱情歌！唱它三年六个月情歌，直到唱软翠翠的心。我真是无法想象这该是怎样的浪漫啊。每晚隔江唱情歌求爱竟然与提亲是可以并列的被湘西社会认可的方式，就像翠翠爷爷讲的“车有车道，马有马路”。提亲为车道，唱情歌则为马路。

      淳朴的浪漫中有时甚至让人怀疑，爱情究竟到底是什么？想想我们这个时代的爱情，似乎浪漫也来得更矫揉造作些，爱情更是个难以企及的遥远所在。不知道是那个时候湘西的唱情歌爱情太过莽撞和冒险，还是我们对于浪漫的期待过高，对爱着的那个人还存在太多的不确定和不信任？我们有时以为我们对爱的试探、退缩，甚至计算得失是一种谨慎和理性。可是湘西的唱情歌却在刹那间将我们逼得去直视我们对于爱的懦弱。唱它三年六个月的情歌吧，这样的爱情其实竟是如此令人心驰神往。

---

风到湘西会唱歌—再读《边城》

3.破碎之美才是永恒？

    《边城》最后的结局是个令人沉重的悲剧。"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青年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宁愿放弃碾坊陪嫁邀约的二老是喜欢翠翠的，尽管翠翠没有富家小姐那样的碾坊陪嫁，甚至娶了翠翠之后还要毕生接替老船夫去做摆渡人也全然不在意。但二老还是踏上了找寻哥哥大老尸骨的漫漫无期之路，他没有办法容忍自己带着对哥哥的愧疚和对翠翠的埋怨回到自己喜欢的翠翠身边。他知道，哥哥的意外出事，有时候甚至让人怀疑是哥哥故意通过寻死的方式来让出位置，让弟弟去没有心理负担地为翠翠唱上三年六个月的情歌来讨得翠翠欢心。

      翠翠的爸爸死了，翠翠的妈妈死了，暗自喜欢翠翠却又不想跟弟弟争夺的大老死了，一场疾风骤雨后，老船夫也默默地离去了。顺顺与两个儿子父子情的破碎，翠翠与爷爷的生死两隔，还有等着的那个让她灵魂飘荡的二老也终究没有了消息。

      故事的中后段才突然出现的这么多沉重，似乎来得有点突然，却又与整个故事的氛围是如此契合。心，不知不觉中变得沉重，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什么，不由回头再去回味这破碎和撕裂中带给我的感受。

      也许，不完美才是永远的完美！而生活，却只会继续在平淡中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