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生于一九三二年端午节,今年八十四。
我生于一九九八年冬至前一天,今年十九。
我是二胎,在那个年代二胎可以算作是违法的。贯彻计划生育的时代,二胎的户口费十分昂贵。很多怀有二胎的妇女从显怀时就不会出门,要开始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怕被计生处的人发现。一旦被发现,要么给孕妇会被强行堕胎,要么待孩子出生就会被抱走,唯一保全大人和孩子的方法就是上交高昂发人超生费。这对一个普通家庭来说是不可能的。若有邻人问起孕妇的去向,家人也只道:“走亲戚去了。”
怀胎苦,生产更苦。医院费用昂贵不说,去了医院势必会被发现,只有叫当地的接生婆接生。生完孩子自是不能放在家养的,大多都是交给可靠的亲戚,待孩子一两岁才抱回。那时若有人问起,就会有千万种办法来堵住计生处的问责。皮肉之苦是少不了的。我的外婆便为我吃了计生办的不少苦。我也自出生后四十天就被抱到了大姨家,由外婆照看。
儿时的事我自然是记不起的,况且那时尚未满三岁,现在仅存在脑海里的也仅仅是不连续的画面。记忆串不成故事,唯有时光,将情感收拾的干净,愈发纯净。
直至现在,外婆也时常神色熠熠的给我讲我才出生时的事,讲了千百遍。我听,她便一直讲。
那个时候你才生下来四十天,你爸夜里骑车把你送到姐姐那里(指的是我妈妈的姐姐,我的大姨)。你才吃你妈几天的奶,就抱过来了,这么长一点。外婆两个手掌稍微地拉开一点距离。每次你爸过来就带点奶粉,苞谷粉(玉米粉)。你半夜饿了我就冲给你喝,你大口大口的喝,喝饱了就睡了,我抱着你发愁哦,怕被别人发现了,怕把你抱走了。后来还是藏不住的,这么大个娃娃,哪里藏得住啊。我被带到计生办问话,那些人精得很,套话问我这个娃娃是哪里来的?我就不得说实话,就说是我去陕西打工捡回来的。他们恶毒,不放我们回去,把我关起来问话,第二天要审问我。我都想到瞒不住了,想到不管他哪门子问(方言:如何问的意思)我都说你是捡到的。结果当天下午那个人骑车撞到电线杆上就撞死了,恶事做多了,死了这件事就没人管了。每当外婆说道这里便会哈哈大笑。边笑边骂道那个恶毒的官员。用粗糙的手拉着我说:“你就是福大命大。”
哪里是福大命大,是因为你,自幼便受你庇护,成年亦然。
一岁多后,父母找各种关系帮我办好了户口,我也该回家了。我不记得那段时间我是怎么过来的,只知道上幼儿园那段时间,我特别想回到外婆身边。每天夜里睡觉前都在想,明天可不可以和雪雪(我舅舅的女儿)一起回乡里(外婆待在舅舅家,农村里)。父亲那时脾气暴躁,我不敢和他太过亲近。姐姐性格与父亲一般,虽是看不得外人欺负我,但是也绝不会主动带我玩。街上的小孩看我性子软,大多都是明着暗着欺负我。现在虽然是不会了,但是那个时候的孤独感及对外婆的强烈的思念,浓烈至骨髓。那个年纪不懂得什么叫失眠,只会在母亲关上我房间的门后钻进被子里,大颗大颗的流眼泪。原因不外是受了父母的责备或者挨了姐姐的骂。那时的我不爱说话,委屈了就想外婆,一想到外婆就哭。多愁善感这个坏毛病大抵就是随着那些沉默着哭泣的夜晚生根发芽的吧。
后来,慢慢长大。还是很想外婆,但至少已经会努力把这种情绪藏好,那个时候的我,觉得这样做是对外婆的一种保护。但具体是保护到了外婆哪里,我也不知道,就是不想把这种思念和别人分享。不会对父母说,不会对姐姐说,不会对好朋友说,唯一可以倾述的地方就是日记。写日记的时候若是想外婆了,便会哭得稀里哗啦。再过几年,外婆搬到街上来住了,离家不远。平时放学后,我书包一放就往外婆那里跑。那段时间,我过得很快乐。夜里不会哭,日记也变了一种味道。
我高二的时候外婆出了车祸。
镇上只到初中,念高中我去了市里。高二那年读的住校,有天晚上在晚自习之前给妈妈打电话。问她是不是在散步,她说她在市里,还骗我是外婆得了小感冒,来住院,陪外婆几天。我知道不是的,外婆的身体一向很好,小痛小病从来不会吃药打针,又怎么可能因为感冒住院。妈妈在骗我。挂完电话我就哭了,嚎啕大哭。我知道外婆不好了,她出事了。第二天中午我借同学的通行证偷偷出校,去医院看外婆。
外婆是被车撞的,整个脸都是青的,浮肿,意识混沌,不能说话,身体上上下下都插着管子。我去的时候妈妈正靠在外婆的床边,外地打工的舅舅、舅娘都挤在小小的病房里。看到外婆的第一眼我就没忍住。冲到病房外蹲着哭,舅娘出来安慰我,我们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现在回想起当时外婆的那张脸,病房里的那个场景,还是会忍不住鼻酸。我怕,我怕她就这么离开。
后来我去单独见了外婆的主治医师,他告诉我外婆的情况不是特别好,醒来失忆的可能性很大。大人们不知道我去见医生了,一直给我说外婆身体硬朗,好得快,没有大碍的。那是冬天,我在外面的草坪里躲着哭了一两个小时,等到情绪平静后才再次进病房。我以为我哭够了,可以收敛住我的情绪。可当听到舅舅那句:“妈,你看看,英英来看你了。你带大的英英来看你了。”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伏在外婆病床上泣不成声。回学校后我给班主任请假,每天中午都去医院看外婆,连续两周。从河西到河东的车程,是前所未有的沉重。那个时候,我是无力的。外婆的痛,我不能帮她分担丝毫,我也唤不醒她的意识,要是她就真的这么离开,除了悲伤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每天到外婆那里我就喂她吃饭,推她去院子里晒太阳。悄悄地和她讲:“你要赶快好起来,你还没有看到我上大学,还没等到我结婚,还没吃到我给你买的糖。快点好起来,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陕西。”这些话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只能用来安慰当时手足无措的我。
外婆好了,没有后遗症,也没有失忆,还记得我。但是我没有陪她去陕西,我骗了她,她也没和我生气。
高三,外婆又生了一次病。
高三学习紧张,妈妈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给我做饭。那段时间我情绪不好,常常和妈妈吵架。有天放学回家看见外婆坐在沙发上,很高兴,看见桌上放着医院拍的片子。介于和妈妈冷战,我没看。妈妈去乘汤的时候,外婆给我说:“今天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得了尿毒症,治不好的。”我的喉头泛咸,沉默不语,三两口扒玩饭放下碗就走。一路到学校边走边哭,一整个晚自习半个字都没念进去。没有一直哭,确是不敢开口说话。放学,外婆和妈妈手拉着手在校门口等我,妈妈手里拿了一盒蛋糕,让我吃。没有伸手接蛋糕,牵过外婆,回家路上,不曾半语。到客厅又看见外婆的检查结果,深吸一口气,拿出来。尿毒感染。虚惊一场。大抵是外婆耳背,听医生说话只听到了一半。妈妈正好出门接电话,我便给外婆说她得的不是尿毒症,又给她解释了尿毒感染。我猜那晚外婆和我一样,经历大悲大喜后,一夜好眠。
今年我读大学了,从南到北。临行前外婆送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只要出门我便会牵着外婆。到车站她给我买了一口袋橘子,饼干,塞给我几百块钱,叫我路上买吃的。车开后回头看见外婆还站在那里对我挥手。
我又哭了。
我不知道我还可以牵着她过几条街,不知道她还可以送我上几次学。她一直想回年轻时打工的陕西看看,她说她的哥哥姐姐还在那里。我一直答应明年暑假就带她去,一年又一年,我都没有实现我对她的承诺,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相信我。最多也只是说:“你别又骗我,我钱都存好了。”
外婆,下一个暑假我带你去吧。我怕哪天你突然就走了,带着遗憾,留给我的只有猝不及防和悔恨。
时间就是这样的,像温水煮青蛙,让你忘了你身边的她有多么重要,多么无可替代。时间给你机会去爱,也会在收手的时候毫不留情,它学不会怜悯眼泪。山水长长,别让爱你的人等的太久,谁知道最后是圆满还是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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