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以前,我祖爷爷那时候,我们家在南方的一处地方有座庄园,有土地和很大的宅子。我祖爷爷的父亲想看着自己地里的庄稼每天生长的样子,就把房子盖在地头上了。那时私人的土地可以买卖。最初的土地是皇上赐的,到了十八岁,你就可以有块耕种的地。有了饱腹的东西,人才能安分,皇上应该是这个意思。我祖爷爷住的地方很富裕,有街市,商铺很多,水路发达。民不问官,官也不打听民,各人忙自己的事儿。
有天晚上下了大雨,早上我祖爷爷去看地里泄水的情况,在地头捡到个小孩,七八岁的样子,奄奄一息了。祖爷爷小孩背回家,找了郎中。小孩叫恭柱,跟一个戏班子,走丢了。戏班子打听不到,恭柱留在了祖爷爷家。恭柱话不多,叫干活就干活,没事儿看本剩下一半的《康熙字典》。祖爷爷家有私塾,恭柱跟着去学字儿了。大户人家下人多,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无妨事儿,恭柱十五岁那年,祖爷爷想叫他去街市的铺子学习买卖。恭柱去了街市没两个月,有一天拿了铺子收进来的两块银元,留了个条子,说借用一下,人和钱就此不见了。
没人知道恭柱去哪儿了,这事儿搁下了。年节时祖爷爷还会叨念句恭柱也没消息。又过了几年,街市上来了五个人,租赁人家的房子开了处杂货铺。各种铺子上百间,没人介意。这家杂货铺和别家不同之处,老板好像不介意经营的事儿,粮食、烟卷、茶叶什么都有,搁在架子上,有买的就卖,没买的也不打听。五个人里两个年纪大些,三个是后生,后生很少在店里,走东家窜西家。
没有多久发生了一件事儿。我爷爷有个九岁的孙子,叫贾世杰,这名字按说不好,小名也难听,叫杰子,和小孩垫屁股的尿褯子同音。杰子不是个很灵光的小孩,自己玩,不说话,用后来西洋人的说法就是自闭症。杰子整天在村里溜达,那时的人厚道没有欺负他的。除夕那天杰子惹了个祸,到底是不是杰子惹的,他不吱声,说不清了。乡下除夕的祭司到十二点才结束、歇息。杰子跑出去放鞭炮玩儿,把村北河边的一处人家的宅子引燃了。村北多是外来人,这家人家是北方来,在码头上干脚力为生。北方人有金人血统,粗狂彪悍,没有守灵的习惯,过节一家人大喝了一通,睡得很沉,最终六口人被烧死三口。没烧着的在码头上给人看库房呢。
杰子在大火现场被东北人的同乡抓了。警署的意思小孩招致的祸事儿,看看能不能商量解决。我祖爷爷家有钱,又万分愧疚,先出了葬仪的钱。村里有个早年的仵作,来了家里,心神不定地瞅了半天,欲言又止。这个仵作会看病,还是郎中,东北人家把他叫去救人。尸体被烧糊了。人死了,郎中没用了,仵作的习惯出来了。仵作看了尸体,感觉有些怪异,做了些仵作的检测。他来找我祖爷爷的意思是这三个人着火时已经死了。证据有两点,一个是这些死者的鼻孔深处没有烟熏火燎的尘渍,那具没烧毁的尸体上的尸斑像中毒了。数代以来我祖爷爷家的口碑在村里上好,仵作说:“要是咱们找警署,我给你们证明。”家里人惊愕之余,也担心,东北人家已经把尸骸掩埋了。仵作叫不必担心这个,挖开再检不妨碍。
仵作走了后,家里人看法变了,问杰子当时的情况,循循善诱和呵斥都没用,杰子什么也不说,逼急了大哭。第二天拉仵作去警署,仵作却不在了,到处找不到人。屋里冷清,这是生火的季节,炉子火灭了。祖爷爷去警署把事儿说了。警署先去了仵作家,还是没人。仵作找不着,我们家的话就算可信也缺少力度。警署叫我们登记报案,他们出面找东北人要求开馆验尸。东北人家一听,义愤填膺地拒绝了,他们怀疑南方人是地头蛇,欺负外乡人。
村里有八户北方人,和这家人站在了一块儿。警署说,不叫开馆验尸,赔偿和谈判没法进行了。这家人还是不让。这天晚上有人开始扔石头砸祖爷爷家屋子的玻璃。我爷爷把枪拿出来了,祖爷爷阻拦了。仵作找不着,我祖爷爷担心这事儿怕不简单。按常理猜测,仵作一个是被害,一个是和他们串通,把事儿搞激化。我祖爷爷他们相信仵作被害的可能性大,开始私下打探。同时我祖爷爷又去找了这家东北人,带了礼品,想协商解决。东北人家要十万大洋,杰子披麻戴孝,在坟前祭奠三天。商谈时这家人的老乡也涌进来讨说法,场面一下子乱了,鸡飞狗跳的。我祖爷爷答应十万银元。杰子的事儿想和他们商量,说了杰子的特殊情况,叫杰子的父亲代替杰子祭司。他们像吃秤砣了,不干。我祖爷爷说回去考虑下。
我祖爷爷有种感觉,这些人不像是要谈判的,什么目的也说不好。和我祖爷爷关系好的邻居听说东北人家的要求都不让了,他们觉得这是外族人欺负本族人,剑拔弩张了,说不行拉杆子和他们对着来。我祖爷爷谢绝了,大家都是过日子的安分人家,这么乱来不行。我祖爷爷后来的意思,他替杰子给那家人祭司。这个主意叫全家人激动了,谁也不肯同意。我祖爷爷叫大家冷静,回头再说。大家歇息了,我祖爷爷到门口抽袋烟。猫头鹰在屋顶上趴着。皎洁的月光下衬出猫头鹰的身影,特别鬼魅。我祖爷爷认为这次事儿是家里的一劫,不容易过去。祖爷爷刚起来,账房进来,说来人了,是恭柱回来了。祖爷爷愕然,出去一看,一个儒雅的后生在院子站着,正是长大了的恭柱。吃过早饭恭柱和祖爷爷去书房说话。恭柱拿出两个大洋,说:“这是当年我拿家里的。利息我给爷爷也爷爷也不会要,我不给了。”祖爷爷不要,恭柱执意要给,说这是他的信誉,话说到这份儿上,祖爷爷点头收了。
恭柱听说了家里的事儿,从县城回来的。当年恭柱离家,去了满洲,先是给东家干活,后来自己做点儿生意,认识了些人。和祖爷爷起矛盾的这家姓陆的人家恭柱和他们认识,不算稔熟,话应该能说上。祖爷爷说了他的打算,恭柱讲待他见过陆家人再说。
恭柱和祖爷爷这边不一样,他们是满洲的熟人,中午一起吃了饭。恭柱带回来的消息不甚好。陆家要祖爷爷搬走,把宅子和地给他们,钱他们可以只要五万,减去五万。有件事儿恭柱说了后我祖爷爷不得不有所考虑,陆家的老大是满洲的土匪,正赶过来。恭柱讲了陆家老大的事儿,杀人不眨眼,和日本人多有来往。恭柱看上去有些不安,他建议祖爷爷去上海这些地方躲一下,他留下和这边儿再商榷。躲出去的想法打动了祖爷爷,家里人听说了土匪赶过来了,都忌惮,同意去上海躲躲。祖爷爷叫把值钱的东西装箱运走。祖爷爷在上海有房子,早先祖上在上海做过商号。
东西是黑天拉走的,怕陆家知道了会拦截。人分批走的。祖爷爷离开前不踏实,怕恭柱有闪失。恭柱说陆家不至于对他怎样。恭柱担心一件事儿,陆家发现祖爷爷他们走了,会来霸占宅子。我祖爷爷说:“无妨,你不要阻拦。”
祖爷爷一行到上海的宅邸住下了。一时没事儿,在街上逛荡,看看风景。恭柱担心的事儿发生了,陆家人得知我祖爷爷跑了,冲进去霸占了房子。恭柱托人捎了信去上海,叫他们小心,陆家老大在找他们,要给亲戚报仇。警署的人也找了恭柱。当初走时祖爷爷跟警署说了声出去躲躲,上了哪儿没说。警署跟恭柱说仵作被害了,尸体在河的下游发现的。祖爷爷愕然,在上海给仵作上了香,嘱咐家人深居浅出,担心陆家人找到上海来。那段时间祖爷爷动辄用扑克算卦。院子的墙根处种了很多花,没几天就死了。祖爷爷身体开始变坏,整天咳嗽。上海酷热的夏天和阴冷的冬季叫人很不舒服。
有一天我爷爷在街上碰到了警署的一个人,拐弯走碰了头了,没法回避。这人像有话说,我爷爷和他进了路边的酒馆。是恭柱的事儿,恭柱和那些东北人是一伙的,传说他们在我们家老宅挖掘太平天国埋下的财宝,应该是找到了。恭柱拉了一支队伍,上百人,没人敢招惹他们了。我祖爷爷知道了后木纳了许久,想起他父亲临终时说过财宝的事儿,有张简易的图,搁在《易经》书页里了。时间久了,家里不缺钱,这事儿一时淡忘了。恭柱看过这书。这事儿成了我祖爷爷的心结,愧对父亲,叫他吃不好,睡不好。
我祖爷爷后来做了个梦,半夜醒来,大汗淋漓,把陆家的事儿想了个通透,烧死陆家的父母是恭柱安排的,叫东北人和我们家发生冲突,既赶走了我们又收买了东北人的人心举事儿。转天我祖爷爷做了个决定,下南洋。过路香港,祖爷爷病了,他们最终留在香港。四九年我祖爷爷八十一岁时去世了。恭柱后来传说做了很大的官。
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