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是彭祖吗?”
“是啊!老宋吧?这两天感觉怎么样啊?”
“就那回事吧,没几天日子了,我心里有数。听说你这么大岁数还天天能去长跑呢?”
“不行不行,也老啦。”
“彭祖啊!你来找我一趟吧,我有点事儿,走之前,和你商量商量。”
“老宋啊!可别这么说……”
“过来吧,过来吧,咱老哥俩也挺长时间没见面了。”
“行,下午就去。”
一
人民医院的住院楼后面,长满了郁郁青青的树,有那么几棵枝繁叶茂,树冠已经长到了四层楼的高度,老宋的病床挨近窗户,一片片树叶在微风中摇曳的时候,老宋看着树叶就会不自觉的笑起来,那一片片绿色生机勃勃,就像年轻时候的自己,每一天都是容光焕发,从头至脚都是充满了力气,没有累的时候,也从来没想过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老宋收回目光,把老花镜往上推了一推,把目光又聚焦到了报纸上面。
“情怀所系,老式车租赁,三天起租,全市最划算!”
老宋用手指指点着报纸上这则广告,一个字一个字的默默读,心里默默的记着。
“老宋!”
病房的门被推开,一个满头银发的瘦高个子老人走了进来,精神很是矍铄,嗓门也不低,一声招呼让正在认真读报纸的老宋回过神来。
“爸,李叔来啦!”
老宋病床旁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热情的和李彭祖打着招呼,李彭祖微笑和他点了点头。
“彭祖啊!来。”老宋看到李彭祖,很是开心。
“老宋啊!你看你,这么大岁数了还看什么报纸,小宋不是给你拿这个……”李彭祖指着病床上的平板电脑,一时想不起来叫什么。
“iPad。”小宋笑着提醒李彭祖。
“对,不是有这个嘛!想看新闻让小宋给你调出来听不就得了?”
“那不一样,那不一样。”老宋嘿嘿的笑着“这么多年的习惯,哪是说改就能改的?拿着这报纸,心里舒坦。”
“最近怎么样啊?好一阵儿没来看你了。”李彭祖坐了下来。
“挺好,吃得多,睡的也多。诶,你先出去转会儿,我和你李叔有点事商量商量。”老宋指着儿子说。儿子咧嘴一笑,这俩老头还有什么秘密!不过还是乖乖的走了出去。
看到儿子出了病房,老宋探过身子,低声地和李彭祖说“我没几天啦!”
李彭祖吃了一惊,上午老宋给他打电话就说过这话,他也没有当真,老宋接着说“那天医生和我儿子说我的病,我正好在办公室门后都听到了,病例呢,我也偷偷地看过了,就这两个月的光景了。”
李彭祖鼻子一酸“老战友啊!你……”
“这有什么?谁还不都有这天?早点晚点的事儿罢了。我啊,倒没什么,就是感觉呢”咳咳,老宋猛的咳嗽了两下,李彭祖给他捶捶背“就是感觉呢,还没活的太尽兴。”
“不尽兴?”李彭祖有点疑惑。
“对,有些事早就想干,一直没机会,临走了,该去试一次了。”老宋眼神坚定又安详,从衣服里掏出来一个小纸条,对折起来的纸条外面有几个遒劲的钢笔字“遗愿清单”。老宋递给李彭祖“看看,老战友,临走了,陪我出去玩一趟?”
二
“3001的患者去哪里了?”小宋一早来到病房,发现了病床上没有老宋在那躺着,一脸慌张的跑去找护士。值班的护士一脸紧张,她早晨查房的时候就没看到老宋,还以为是他儿子带老宋出去散步了。“我……我也不知道啊!一早晨就没见到,你没带着他去散步?”小护士胖乎乎的脸上紧张的渗出了汗水。
“快!调监控!”小宋慌张的对小护士喊。
七十公里外的一家宾馆里,老宋早已换好了平日的衣服,等着李彭祖过来。日过三竿,李彭祖来到了宾馆里。
“你这老家伙啊!真溜出来了!”李彭祖无奈的笑。
“这点小事儿,还能费什么力?”老宋沟壑纵横的脸上,显得很是骄傲。“走,车准备好了,咱们出去来两圈?”
两位老人走出宾馆,一辆高大的老式吉普车安安稳稳的停在门口。
“在报纸上看到有租的,我就弄了一辆,和当年咱们打仗时候开的一个款式,试试?”李彭祖轻轻摸着老吉普车的引擎盖,像极了当年儿子刚出生的时候的小心翼翼摸着儿子脸蛋的样子。
李彭祖坐进车,摸着坚硬的胶皮方向盘,踩了一下油门,不住的点头“嗯,这感觉,一模一样,和当年。”
阳光明媚的初春季节,和煦的风让人心生快意,两位老人开着老车,在路上悠哉的前行。
另一边,医院调出了昨夜的监控,监控录像里,夜里凌晨一时,一个枯瘦的小老头探头探脑的走出病房,环顾了一下四周没人,悄悄的走到摄像头下面,在兜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了一张写满了大字的纸,举起来对准摄像头,纸上面写着:别着急,出去玩几天就回来。给摄像头看过纸后,小老头对着摄像头眨了眨眼,笑着转身,走进电梯。
“这老头,唉!”小宋无奈的叹了口气,他知道老宋的脾气,他要是想定了一个事,十头牛也拽不回来。
三
“预备~”砰的一声枪响,赛车爱好者们自行组织的比赛宣告开始,七辆各式各样的车冲了出去,汽车启动后扬起的黄土尘埃散尽,人们发现其中有一辆老墨绿色的吉普车也掺杂其中。
“老宋啊!我心脏病犯了你得负责啊!”周围都是改装的发动机的车子混乱的发出轰鸣声,坐在副驾驶里的李彭祖不得不大声的对着老宋喊。
老宋放声大笑,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旋即熟练地开始踩离合、换档、踩油门。车的性能不行,用技术来凑,从战场归来后的老宋几十年没有这种酣畅淋漓的痛快了。
改装的各色赛车在直线起速的开始占据了优势,而到了弯道,老宋便能通过娴熟的技术追赶年轻人,用最少的时间以及最短的位移,熟练的开过了密布的弯道区,甚至还超过了其中的两台车。
“坐好了!彭祖!要冲刺了!”老宋大喊。
油门踩到底,老旧的吉普车又赶超了一台车,过快的车速让李彭祖的头发都快立了起来,老宋还能稳稳地控制住方向盘,在尘土飞扬中高速行驶。后面的一台红色的小跑车一直紧追不舍,老宋看着后视镜,自言自语的说“给你来点厉害的。”吉普车慢慢的占据了小跑车的车道,小跑车左右不得超车,遇到了弯道,老宋猛的拉起手刹,旋即快速打着方向盘,吉普车做了一个很难符合自己老旧外貌的动作,在弯道上来了一次漂亮的漂移,这个动作,显然把后面的小跑车吓到了,猛点了点刹车。
“哈哈哈。”老宋像孩子赢得了一粒糖,畅快的笑了起来。
冲过终点,车慢慢停下来,老宋还是精神饱满,面不改色。下了车,一群年轻人围了上来,纷纷要和老宋合影,他们惊讶于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竟然可以和他们年轻人一样适应这种高强度高负荷的运动。
“宝刀不老啊!大叔!那个漂移真见功夫!”一众年轻人纷纷夸赞。
老宋哈哈大笑,拍着还没缓过神来的李彭祖说“走了,彭祖。吃个午饭,我们下午继续赶路了。”
吃过午饭,老宋和李彭祖又上路了,老宋坐在旁边拿出清单,用笔在上面“去赛车”这行字的后面打了一个勾。
四
吉普车穿梭在高速公路上、国道上、乡间小路上。老宋和李彭祖时不时的唱起年轻时流行的歌,诸多烦恼心事都不再打扰。
两人按照清单上的条目,在草原上尽情骑马驰骋,在冰天雪地里滑雪飞奔,在湖泊里划船翻浪惊飞鸟。一次次游历,也是一次次对人生的回顾。
“噫吁嚱,危乎高哉!”老宋看着前方的高山,感慨道。
“老宋,你真的要跳这个?”坐缆车上山的时候,李彭祖问的时候掩饰不住自己深深的担忧,因为,老宋要去……蹦极。
“都说要向死而生,咳咳……我都到了这时候了,没什么可怕的。”老宋全然不在意。“帮我看看,我这假发带牢了没。”老宋知道自己的年纪是不允许蹦极的,所以特地买了硅胶假面、假发,再穿了一套年强人花里胡哨的衣服,带上手套、帽子,不裸露出任何一块已经是满是皱纹的皮肤。不仔细看,就是个个子很小的年轻人。
“还行,看不出来。”李彭祖拽了拽老宋的假发。
老宋站在悬崖边上,脚上绑好了保护装置,带上了护目镜,向下望去,一百多米的下方是一片湛蓝的河,河水奔腾不息,惊涛拍岸。老宋对李彭祖比划了一个胜利的手势,李彭祖在休息处不安的等待。工作人员对老宋讲解了注意事项,为了避免怀疑,老宋只是点头,不敢用语言回答。
“准备好了?”工作人员进行最后的安全确认后,问老宋。
老宋深深地点了点头。
“可以开始了。”工作人员对老宋说。
老宋走到蹦极点,深深的呼吸了几回,平整了一下气流,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重力牵引着老宋向下坠去,刚起跳的时候速度慢,眼前的一切还很清晰,随着几秒过后,周围的景色都成了白花花的一片轮廓,强劲的风在耳边吹过,一切都不再真实。速度越来越快,心跳也越来越快,老宋有些害怕起来,自己就这么死了吗?
随着自身的坠落,老宋本能的大喊了出来,脑子里闪过了自己一生记忆的定格照片。童年时候吃到的第一颗奶糖,参战时候第一次开枪,儿子出生后第一次叫自己爸爸,妻子去世前那临终的一瞥……
整个过程没有多久,老宋确用这时间似乎又经历了一遍人生。
老宋上来后,站立有些不稳,扶着李彭祖。李彭祖要打120,老宋频频摇头,干涸的嗓子嘶哑的对李彭祖说
“不碍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不枉此行,不枉此行!”
五
老宋和李彭祖开着老吉普一路前行,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老宋的清单也划掉了一个又一个的愿望。
宾馆里,时间已然不早,李彭祖倒了水,拿出了他俩的药,“可以了,老宋,明天我们该回去了。”
老宋突然问李彭祖“你还记的咱们下乡插队的时候,那个于燕子吗?”
李彭祖一楞,有的记忆太久远,需要在头脑中翻箱倒柜一番。“你是说咱们当年支青时候,还偷着给你缝过衣服那个乡下小姑娘?”
“是。”老宋略一沉吟“回去时候路过那里,想最后再去看一看。顺便把这张照片还给她,要是她还在的话。”
老宋从钱包里最里面的口袋慢慢掏出来了一张两寸大小的黑白照片,递给李彭祖。照片上面是是一片杨树林,拍照的时候定是有风吹过,树叶在摇曳,杨树林的中间,是一条乡间小道,曲曲折折延伸到照片的尽头,没有来途,只有去路。
“这就是她家门口的那条路,文革结束时回城那天,她给了我这张照片。当年,我就是走这条路,赶到县城里,坐上了城的车。”老宋若有所思。
李彭祖知道,老宋和于燕子曾有过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碍于在当年的那个年代对自由情感的绝对抑制,还有两人出身成分的遥远差距,他们也没办法到一起。老李回到千里之外的家后,没过多久,经过组织安排,娶了后来的妻子,直到前几年妻子撒手人寰,留下了老宋一个人。
“人到了最后,咳咳……”老宋的咳嗽越来越频繁了“人啊,到了最后,总是在回忆,年轻时候遇见的人,做过的事儿,总想呢,给他们画个句号。”
“行,我们明天去看看。”李彭祖点了点头。
六
第二天一早,老宋和李彭祖上了路,老宋今天变得很是虚弱,已经不能再开车了,李彭祖和当地人询问了地址,一路飞驰而去。
没多久,到了那时候的扎兰村旧址,乡村如今变成了城镇,再也见不到记忆里泥泞的土路,取而代之的是宽阔平坦的柏油马路。照片上的杨树林也再也觅不得踪影,放眼望去,都是一幢幢六七层的小楼房。当年支青劳动过的土地上,也变成了成片高耸的烟囱,缓缓的吐着白烟,而一片片的厂房,像极了快被火烧的连营。
李彭祖让老宋在车上休息,他跑去了当地的街道办事处,碰碰运气打听打听于燕子一家的情况。
办事处工作人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从电脑里找出了于燕子这家的基本信息“于老太太是八年前去世的,老太太父母在的时候一直照顾她的父母,父母去了以后就主动去了敬老院,一辈子没有结婚,更是无儿无女。她的墓地在西郊的一家公墓里。”
李彭祖听后,想了半晌,下楼去找老宋。
“于燕子不在了。”李彭祖对坐在车里的老宋说。
“哦……”老宋沉吟了一会儿。
“不过于燕子有好几个儿子女儿,现在都不在本地生活了,不过每年会回来给他们父母来扫扫墓。老宋,刚才帮我查信息子的小姑娘之前和燕子他们家是邻居,和燕子的子女比较熟,你把照片给我,我让她在燕子儿女们下次回来后把照片转交给他们。”李彭祖拍了拍老宋的肩膀。
“嗯……也好,也好。”老宋把照片取了出来,给了李彭祖。
李彭祖接过照片,回到刚才办事处找到了那个小姑娘。“孩子,这是当年于燕子最好的朋友还给她的。你看你有空的时候,把它还给于燕子吧。”
小姑娘似乎明白了什么,郑重的接下了照片,点了点头。
七
在快要回到家的时候,路上下起了雨,路有些滑,李彭祖把车开的很慢。
李彭祖打开了车上的广播
“下面播放的这首歌,是来自河南的刘先生送给他家里一周岁的宝宝,刘先生因为工作在外地不能给自己的宝宝庆祝生日,所以在这里呢,他希望宝宝能听到这首歌,也希望宝宝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成长,等爸爸回家,好好抱抱他。”
老宋听着广播里的歌,笑了起来,自言自语的说“有人来,有人走,我们在这土地上,就这么繁衍生息。”
李彭祖看了看老宋,已经有了困意。
老宋掏出了自己的清单,一件一件的对照。看到所有的愿望后面都打上了勾,心满意得起来,把清单撕掉,扔出车窗外。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啊。”老宋看着窗外的细雨,对李彭祖说“下雨了,咱们老哥俩,喝一杯?”
李彭祖呵呵一笑“走,老哥,咱们去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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