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踪黑煞可比跟踪守备司令难多了。现在天都亮了，尽管还是大清早，但恐怕会有人发现莉芙特。还好，刚才睡醒后碰见黑煞，叫她完全没了困意。
她起先想在崖顶的菜园里穿行，只是不易做到。地缝上空架着一些桥，但不常见，并不好用。每次黑煞来到岔路口，她都直打颤，就怕黑煞拐进相隔甚远的道儿，害她没法越过去。
最后，她爬下绳梯，选了更险的路线，在一道沟里跟踪黑煞。幸好行人似乎有互相推搡的习惯。这边的宽街道其实很空，不会让人放不开手脚，不过周围的岩壁确实加强了幽闭感。
这种情况莉芙特见多了，她保持低调，没有偷东西，错过了良机——有人就那么举起钱袋，这不是叫人去抢嘛。要不是在跟踪黑煞，她真可能会重操旧业，来上几手。
但她没有发功，反正大法也快用光了。昨晚她就空着肚子，而且不用大法，它过个半天左右便会消失，不知怎么搞的。
她避开下地的农民、提水的妇女和蹦蹦跳跳去上学的孩童。上学就是在教室里坐成几排听老师讲课，再干点没啥技术含量的活儿，绣绣花啦，把学费付掉。想得倒美。
见黑煞到来，行人纷纷退开，让出一条大道，仿佛谁最近吃完东西忍不住放了个屁，熏得人尽皆知。莉芙特在几个箱子的顶上匍匐前进，挨着几个小孩，想想就觉得好笑。只是黑煞不是俗人，莉芙特想象不出他吃饭的样子。
一名店主把莉芙特和顽童们从箱子上赶走，好在莉芙特已经看清了黑煞的位置，可以和身边的温达快步跟上去。
黑煞从不停下来考虑路线，也从不看街头小贩卖的东西。他脚步也太利索了，简直超然物外，如风如影，莉芙特有好几次都差点跟丢他。奇怪吧？她明明从没跟丢过别人。
黑煞终于来到一个摆着许多水果的市场。看这里的架势，像是有人预谋了一场水果大战，到头来却只能无奈叫停，改而售卖大战的“武器”。莉芙特拿起一只紫色的无名水果，店主则像常人那样惴惴不安地望着黑煞。
“喂！”店主忽然吼道，“给我站住！”
莉芙特转身四顾，马上把手放到背后，丢掉水果，再用脚后跟把它踢进人群，嘴上扬起讨好的笑。
店主没注意她，倒是在看另一个伺机行窃的小贼。那女孩比莉芙特大几岁，刚顺走了一整篮水果，被店主抓到现行后，弯腰抓紧篮子拔腿就逃，老练地冲过人流。
莉芙特不由哀叹：别，别去那儿，别往——
黑煞在人群中抓住了那个小姑娘，身姿如流。他直冲女孩而去，一把揪住她的肩膀，快得仿佛捕鼠夹在逮耗子。女孩不停打他，拼命挣脱，他却岿然不动，似乎没留意她的举动，要么就是根本不在乎。他俯身抱起被偷的那篮水果，向店铺走去，一边还拖着那个小贼不放手。
“谢大人！”店主拿回篮子，打量着黑煞的制服，“哟，这位官爷？”
“我是亲王特使，有权在全国各地执法。”黑煞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纸文件，举起。
小贼拿起篮子里的一只水果就往黑煞身上扔，水果“啪嗒”一声从他胸前弹开，可他毫无反应，被她咬到手也不怕。他只是放回给店主过目的文件，转头看着女孩。
与这双冷漠淡然的眸子对视，莉芙特明白是什么感受。在黑煞面前，落网的女孩畏畏缩缩，像是吓坏了，她伸手拔出腰刀，气势汹汹地挥舞着，巴不得刺中黑煞的胳膊，可对方空手就把刀子挡下了。
围观群众察觉了不对劲，没人敢出声，市场的别处倒还忙碌。莉芙特退回到一辆本来能在地沟里通行，现在却已坏掉的小车旁边，躲在那儿的几个顽童正在打赌，看缇卡“这回”要花多长时间脱身。
黑煞应景地唤出碎瑛刃，捅进还在挣扎的女孩的胸脯。
长长的瑛刃没入女孩的皮肉，直至剑柄。女孩倒抽一口气，瞪大了眼睛，随后瘫软下去，双目焦枯，两缕黑烟袅袅升空。
店主失声大叫，手捂胸口，水果篮掉到地上。
莉芙特紧紧闭上眼，耳中传来女孩尸体落地的声响。黑煞心如止水地说：“把这张表交给市场的治安人员，叫他们处理尸体，记录口供。让我签一下时间和日期……”
莉芙特奋力睁开眼。一旁的两个小孩吓得合不拢嘴，其中一个放声大哭，不敢相信缇卡的死。
黑煞填完表，捅了捅店主，逼他签字作证，之后简短写明了事发的经过。
事毕，黑煞点点头，转身就走。店主无力地捏着文件，直盯着尸体，脚边是散落的水果，身边是一堆堆箱子和篮子。怒灵涌出地面，犹如一摊摊沸腾的血泊。
“何必呢！”店主喝道，“塔氏神……塔氏神在上！”
“塔氏无心眷顾你们。”黑煞动身离开，“希望他别来你们的城市，估计不会有人欢迎的。至于那个小贼，偷东西被抓无非是坐牢，然而胆敢用刀剑袭击官员，就是死罪。”
“这……这也太残忍了！就不能……砍掉她的手，或是……别的？”
黑煞收住脚步回望店主，后者闻风丧胆。
“我也想过酌情定罪。”黑煞说，“只是这些贼人，被砍掉一只手，多数实诚活便没法干了，只能继续行窃，极易沦为惯犯。若我这么做，非但不会减轻他们的罪孽，反倒会让情况恶化。”
他歪过头，先看看店主，再望向女孩的尸体，仿佛在纳闷，别人怎么会看不惯他的做法。他没有多虑，扭身继续前行。
莉芙特看呆了，但她立马压住惊诧，奔向倒地的女孩，才不管有没有被人看见。她按住女孩的肩膀，俯身呼出在体内燃烧的光明大法，传入女孩的尸体。
有那么一瞬，大法似乎起效了，一个人形发光体绕着尸体颤动，很快便消散而去，女孩仍然纹丝不动地躺在原地，双眼烧尽。
“不……”莉芙特说。
“救不活了，主人。过太久了。”温达细声说，“对不起。”
“高克斯比她还久。”
“高克斯不是被碎瑛刃杀死的。”温达说，“我……我觉得人类一般不会一下子死掉。我想不起来了，我的记忆有好多空白，主人。可我知道，碎瑛刃的情况不一样。假如在女孩被杀之后第一时间赶过去，或许还有希望。你有这个本领，只是过太久了，而且你的力量还不够。”
莉芙特疲惫地跪在石地上。女孩死的时候甚至没有流血。
“可她确实动刀了。”温达小声说。
“那是被吓的好吗！她怕死黑煞的眼神了。”莉芙特咬牙切齿地站起身，赶紧走到店主那边，抓起两只水果，就着其中一只咬了一大口。她嚼着多汁的水果，瞪了店主一眼，那人吓了一跳，连忙后退。
这下她追上了黑煞。
“主人……”温达呼唤。
莉芙特没理他，专心跟在那个没心没肺的杀人犯后面。总算又找到他了。这回，他甚至引起了更大的骚动。她瞥见他走出市场，上了几级阶梯，穿过一个大拱门。
她小心跟上，望见了一片不寻常的城区。那里打了一个锥形的大岩坑，里面很深，储满了水。
这个池子非常非常大，有几座房子那么大，用收集飓风带来的雨水。
温达解释道：“哦，边上是加高的，可以隔开别的城区。街上的雨水会外流，不会流进蓄水池，弄脏里面的水。其实大多数街道似乎都有坡度，便于把雨水抽到外面去。不过话说回来，接下来怎么办？”
随便啦。莉芙特打量着大水池，水面上真有一座坚固的桥——这么大的蓄水池，是得造桥——站在桥上的人都是用绳子把水桶放下去取水的。
黑煞没有过桥，显然想要走不太挤的路线。水池外围正好有一圈步道，上面人要少一点。
莉芙特到了蓄水池的入口处，感到浑身无力，灰心丧气。她想了又想，迟迟不肯往前走，还挡了道，被人骂了几句。
她叫缇卡，莉芙特心想，我会记得你，缇卡。因为除了我，没人会记得你。
人们不停取水，桥下的大水池泛起涟漪。假如跟着黑煞走上外围的步道，就没人挡着了，那样莉芙特就会暴露。
不过黑煞不太爱回头看，不妨冒个险。莉芙特往步道上迈了一步。
“别！”温达说，“主人，不要送上门。小心他暗中有眼。”
莉芙特只好混入如潮的行人，走上阶梯。过桥是捷径，但桥上人也很多。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这个小个子很快便跟丢了黑煞。
她的脖子后面渗出冷汗。要是她看不见黑煞，黑煞就铁定在看她。她开始胡思乱想，反复回忆着那人在市场现身捉贼的始末，和他轻灵不凡的动作。他确实了解莉芙特这类人，还曾亲切地说起她的力量。
莉芙特使出大法，只是这次没有发动溜滑术，而是让光芒充盈在体内，给自己提神。这种力量有时感觉是活的。它源于灵体，是渴望的精髓，在她东躲西闪，努力挤过桥上的人潮时驱使她前进。
她来到桥的另一端，却没有在步道上发现黑煞。风操的。她穿过另一边的拱门，悄悄回到城里，走上宽阔的十字路口。
席褂加身的塔石科人在她眼前经过，有时还会见到穿着花衣裳的亚泽尔人。这里准保是城里条件比较好的地方。旭日光芒熠熠，照亮了街上的壁画，画中描绘了塔氏神携九仙维系天下的功绩。她路过一些带着仆族奴隶的行人，那些仆族的皮肤上都长着黑红相间的纹理。仆族奴隶在塔石科并不常见，不及亚泽尔。也许她只是还没去过能负担这笔钱的城区。
这边不少屋子都在门前种着小树或观赏花木，都是反应迟钝的品种，免得它们在人群靠近时收起枝叶。
莉芙特心生一念：好好看看那些群众，读读他们的心思。他们到底怪在哪里？
她匆匆穿过十字路口，凭直觉认路。行人的站姿和眼神，宛如游鱼带起的波流，无声地涌动着。
她转了一个弯儿，瞄到了黑煞的行踪。他走上挨着一排小树的阶梯进到一幢楼里，顺手关上了门。
莉芙特蹑手蹑脚地来到黑煞刚进去的屋子旁，脸蛋擦到了小树的树叶，树叶纷纷收回。它们反应是很慢，但还没笨到被碰了还不动的程度。
“你前面说什么‘暗中有眼’？”她问起在一旁缠成一团的温达，“我反正看不见。”
“应该有我这样的灵体跟着他。”温达应声，“那只灵体很可能只有他自己看得见，你和别人都看不见。”
“你有时候好傻哦，虚渡。”
温达叹了口气。
“别担心，我大部分时候也好傻。”莉芙特安慰道，挠挠脑袋。走完楼梯就是房子的门口了，她敢推门而入吗？要想弄明白黑煞的底细和他在城里的行动，光找到他的住处是不够的。
温达发话了：“主人，我可能是傻，但实话告诉你，那家伙你绝对斗不过。你还有好几句真言没念。”
“谁念过什么真言了？你怎么就是不听呢！我是天真可爱的小姑娘，绝不会瞎胡扯。我才没那么笨。”
温达叹道：“真言不是胡扯，主人。我——”
“你给我闭嘴。”莉芙特在建筑门前的那排小树旁蹲下，“我们得进去，看他有啥企图。”
“主人，千万别去送死啊。我会很伤心的，非得过上几个月才能放下！”
“才几个月，比我快多了。”莉芙特抓抓脑袋。这一趟，她不能像对待守备司令那样挂在建筑外墙上偷听黑煞讲话。这里可是个高档的地方，现有又是大中午的。
再说，她的目标比单纯偷听更高级，必须闯进屋里才行。可怎么进去？屋子都是直接在石头里开凿的，似乎没有后门，说不定可以钻过门脸上的窗子，但这样也太可疑了。
她望了望路过的人潮。顽童破窗闯入民宅，似乎是个麻烦，城里人不会放过，但别的时候，他们总会无视那些最显而易见的事。
或许……拜之前吃的水果所赐，大法还有剩的。她看着一扇距离地面足有五六尺的百叶窗，它造在屋子的第一层，但造得有点高，因为城里所有建筑都是这样。
莉芙特蹲下来，呼出一部分大法。旁边的小树朝天抽枝发芽，发出轻轻的“噗”声，像是在打早起的哈欠。莉芙特让树冠慢慢长大，直到遮住窗户。她脚边满是被风吹来的石壳木，它们像发起来的热馒头那样逐渐胀大，伸出藤条缠住她的脚踝。
没有路人发现。小孩鬼鬼祟祟地挠屁股会被人打，但没人相信他们会创造奇迹。莉芙特一阵苦笑。总之，钻窗子时只要动作审慎，那棵树便能挡住她。她继续发功安抚树木，让它的反应更为迟缓。形如绿色光点的生灵冒了出来，绕着她上下翻飞。
她在过路的人群中等了一会儿，然后飞身抓住一根树枝，爬到树上。这棵树吸收了大法，没有收回叶片。树上气味馥郁，仿佛放了高汤的调料，一根根藤蔓像温达那样缠住树枝，抽出新芽。被层层叠叠的枝杈包围，感觉很安全。
可惜她的法力快用完了。两只水果算不了什么。她把耳朵凑到厚厚的防风窗板上，却听不到屋里的动静。她用手掌轻敲窗板，听声音辨别插销的位置。
瞧，我会听的。
当然，这还不算正宗的“听”。
这扇窗被闩住了，另一头有一根长棍，可能插在板条后面。还好这里的窗板不像别的城镇里那么紧，也许并不需要吧，地沟里没有风雨之扰。她让吸收了飓光的藤条缠绕在树枝上，再扭动手臂，伸进板条间的缝隙。藤条把板条撑大，挤压着窗闩。
她把最后一点大法覆在窗板的铰链上，让它们悄无声息地滑开。她就这么进了一个密闭的石屋，生灵在她身后涌现，如发光的絮磨籽那般在空中舞动。
“主人！”温达长到墙上，“主人啊，太棒了！何不忘掉破天骑士团的破事，开开心心地办个农场！农场多好呀，天天都能修剪植物，吃到肚子胀！主人？”
莉芙特悄悄走在屋里，发现墙上挂着一架子没有出鞘的寒剑，对练时穿的皮衣摆在屋角的地上。空气中弥漫着油味和汗味。该是门口的地方却没有门。她探头看了看一条黑乎乎的走廊，竖起耳朵。
前面有个三岔口，左右两边是辟了房间的通道，中间的路则越来越暗，那里传来阵阵回声。
中间的路深深打入岩石，没有窗户，也没有出口。她往右看，望着建筑的入口。有个老头坐在那儿的椅子上，离门口不远，穿着黑白相间的制服——这衣服她只见过黑煞和他手下穿过。老头几乎全秃，只留着几缕头发，眼睛雪亮，面庞清瘦，好似人形的干瘪水果。
老头站起来，透过门上的小窗，疑神疑鬼地看着室外的人群。莉芙特趁机冲进左边的走廊，躲进隔壁房间。
形势愈加有利。虽然屋里没开窗，光线很暗，但这里好像是个作坊或窝点。莉芙特把窗板微微拉开，让亮光透进来一点，随后迅速扫了一眼。架子上摆满了地图，没什么好看的，写字台上也只有几本书和一架子对芦。有只箱子靠墙放着，但锁住了。她闻到什么味儿，突然萌生出绝望。
她瞟了门口一眼，门卫老头已经走开了，正在别的地方吹口哨。她还听到了往夜壶里撒尿的声音。
莉芙特潜入左边走廊的深处，远离门卫老头。下一个房间是一间卧室，门开了一条缝。她溜进去，发现有件挺括的外套挂在钩子上。这肯定是黑煞的，因为胸前有一块圆形的果汁渍。
衣服下面，有一个托盘摆在地上。这盘子包着金属皮，懂品味的人都爱这么做，免得菜凉了没东西可看。莉芙特在盖子下面找到了三盘煎饼，仿佛那是宁静园的绿宝石。
黑煞的早饭到手。任务圆满完成。
她开始大吃特吃，一阵报复的快感袭上心头。
一旁的温达显出一张藤蔓脸。“主人？你……你历经千辛万苦，只是为了偷他的吃的？”
“是呀。”莉芙特咽下食物，“这还用说。”她又咬了一口给温达看。
“哦，也对。”温达重重地叹了口气，“真是皆大欢喜。没有举着无辜的灵体乱挥，也没有拿它捅人，只是去偷了点吃的。”
“这可是给黑煞吃的啊。”莉芙特去王宫偷过东西，还在亚泽尔的倒霉皇帝身上顺了一笔。下一手自然不能无趣。
填饱肚子的感觉真好。有一只煎饼是咸的，放了剁碎的菜叶，另一只是甜的，第三只口感更软，几乎没什么馅儿，但可以蘸酱吃。她啧啧有声地把第三只煎饼吞了——谁还有空蘸酱？
她吃得干干净净，连渣都不剩，接着靠上墙，绽出笑意。
温达续道：“所以，我们大老远赶过来，百般跟踪那个头号危险分子，就是为了让你偷他的早点？真没有别的目的吗？”
“你有吗？”
“风操的，我才没有！”温达扭过藤蔓脸望向走廊，“我是说，我们在这儿度过的每分每秒，都好悬好悬。”
“那是。”
“我们应该逃走，就像我之前说的，开一个农场，别管那家伙，哪怕他真有可能在城里追杀别人。他的目标都是我们这样的，没人打得过他。他们甚至在入门之前就会被他干掉。”
他们坐在屋里，身边是空空如也的托盘。莉芙特感到体内又涌起了大法。
她问温达：“我们要不去偷看吧？”
温达低声抱怨了几句，却还是点点“头”，真是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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