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时后,莉芙特坐在胖女官书桌的中央吃着手抓煎饼,头戴瘦女官的帽子。
成堆的书籍如盛宴余下的碎蟹壳那般散落在地上,一群小吏正在四处翻找报告。胖女官则站在桌后,向莉芙特朗读高克斯通过对芦传来的最后几句话。她总算把遮脸布拉下来了,乍一看长得挺标致,比莉芙特想象的要年轻多了。
胖女官读道:“‘莉芙特,眼下人人自危,朕也心有不安。西部来报,阿勒斯卡统帅所言不虚,新生的飓风裹挟着红色闪电,已经扫过斯提恩和埃姆,风向还是反的。’”
女官抬眼看向莉芙特:“陛下不会弄错,尊贵的——”
“快说。”莉芙特敦促。
“——煎饼大仙。”
“怎么样?多顺溜的叫法!”
“陛下说得是,这前所未有的邪风从西边刮来,波及到了深国和伊里,当地已经确认了。风还特别大,带着红色闪电。”
“那些怪物呢?”莉芙特问,“在黑的地方,它们的眼睛是红的。”
“一切都乱套了。”名叫吉娜的胖女官说,“我们还没收到明确的回复,但有所耳闻:飓风已经袭向东海岸,之后刮到了海上。人们大多觉得那是危言耸听,毕竟风雨总会过去。可是,眼下这怪风居然绕到了西部……听说亲王大人正要在全国采取紧急措施。”
莉芙特望了望盘绕在旁边桌上的温达,只听他小声说:“虚渡。都是真的。上善啊……灭世又降临了……”
吉娜继续朗读高克斯的传书:“‘莉芙特,这样下去会遭殃的,反风向的飓风谁都招架不了。然而,阿勒斯卡人也没强到哪儿去。他们的消息怎么那么灵通?这怪风难不成是那个军长召唤来的?’”念罢,吉娜放下笺纸。
莉芙特嘴里的煎饼口感绵密,中间捣成糊状的咸馅儿非常黏稠,旁边的煎饼则撒着脆籽。它们的味道都不如她几小时前尝过的两种煎饼。
正吃着,她问:“啥时候来啊?”
“你问那怪风?很难说,但疯传它的风速比普通的飓风要慢。大概再过三四个时辰抵达亚泽尔和塔石科吧。”
“把下面的话传给高克斯。”莉芙特边吃煎饼边说,“‘这儿有好吃的,有好多种煎饼,其中一种还夹了糖心的馅儿。’”
女官愣住了。
莉芙特说:“快写啊,不然你还得用神叨的头衔来称呼老娘。”
吉娜叹了口气,但照办了。
芦笔写下了高克斯的下一句话,女官读道:“‘莉芙特,这时候就别扯吃的了。’”此刻的高儿,身边肯定围着十五六个大臣和宗卿,都在指导他的措辞,等他同意了再落笔。
“我就要扯。”莉芙特答,“别忘了,风雨欲来,不可不吃。就算明天是世界末日,今天的早饭也还是得解决。人都是这样的。”
“‘那还管不管更严重的事了?’”高克斯回复,“‘阿勒斯卡人百般提醒,说要驱逐仆族,鉴于时间紧迫,朕只能尽力。可所谓的虚渡呢?’”
莉芙特望了望满堂的官吏,说:“我在查呢。”随后站起,趁着吉娜作记录的当口,用身上花哨的袍子擦了擦手,“大家都是聪明人,有啥发现吗?”
众官齐齐看她,一人发言:“ 少主,我们压根不知道要查什么。”
“当然要查怪事啦!”
“哪种‘怪事’啊?”发问的是一个穿着黄衣,一脸憨样,秃头上没戴帽的男官,“城里天天都有怪事,你想打听什么?号称养出了双头猪的家伙?还是见证了杰泽尔在墙上的青苔里显灵的兄弟?还是预感姐妹要败落,最后坏事成真的女人?”
“这算啥,一般般啦。”莉芙特说。
“那什么才叫不一般?”男官恼火地问。
莉芙特想要做给他看,于是全面发力。大法从皮下逸散而出,开始发光,让她活像一颗润石。
一旁没吃过的煎饼上的脆籽抽丝发芽,长出相互缠绕的藤条,并吐出叶片。
“就像这样。”说罢,莉芙特斜眼一瞥。这下可好,煎饼毁了。
众官叹为观止,莉芙特用力拍手,叫他们回去工作。温达叹了口气,想必在考虑什么事。三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什么实质性进展。温达说得对,塔石科人就爱动笔,凡事都会记下,这才是问题所在。
“陛下仍有话要叙。”吉娜说,“嗯,尊贵的煎饼大……风杀的,太傻冒了。”
莉芙特嘿嘿直笑,瞄了一眼笺纸,上面的字运笔雅致,挥洒自如,可能出自厚唇姐之手。
吉娜读道:“‘莉芙特,你还回来吗?我们想死你了。’”
莉芙特问:“厚唇姐也想我吗?”
“‘嗯,诺乌拉大臣也想你。莉芙特,别再流落街头了,青铜宝殿就是你的家。’”
“如果我回去,我要怎么过日子?”
高克斯传书:“‘随便你,我保证。’”
这就麻烦了。
尽管屋子里都是人,莉芙特还是有种……怪怪的孤独感。她回应:“可我不知道该干嘛。以后再说吧。”
吉娜瞧了她一眼,显然认为亚泽尔大帝应当心想事成,这个雷希小丫头不该养成违逆的习惯。
门又开了,守备司令探身欲入。莉芙特从台子上跃下,跑到司令身边,一蹦一跳地查看她手里拿着的东西:果然是一份报告。好吧,字又变多了。
“有啥发现?”莉芙特急不可耐地问。
“你讲得没错。”司令说,“我一个在区里的同事是监管塔氏之光孤儿院的。女院长——”
“不就是墩姨嘛,”莉芙特插嘴道,“她最坏了,会把小孩的骨头当下午的点心吃。有一次,她和一幅画比赛大眼瞪小眼,最后还赢了。”
“——院长正在接受调查。她做的是洗钱生意,但细细一查,却叫人费解。她换来的都是小面值的球币,如果没有其他的收益,最后难免要破产。据说她是从犯罪集团拿的捐款,再转手给别的组织,中间提取分成,并毁尸灭迹。其实内情不止这些,不过孤儿院的孩子一直是她做这等勾当的挡箭牌。”
“我早跟你说过了,”莉芙特一把夺过报告,“你就该抓了她,把她的钱都用来煮汤。这线索是我提供的,所以给我盛半碗,我就不告诉别人。”
司令抬了抬眉毛。
“要写就写下来吧,”莉芙特说,“弄得正式一点。”
“先不管受贿、胁迫、勒索和挪用公款的指控。”司令说,“至于孤儿院的事,我无权干涉,但我可以保证,我的同事会对这个……墩姨采取行动的。”
“好极了。”莉芙特爬回到书桌上,面对一群官吏,“你们到底有啥发现啦?有人会发光吗?像是个风操的圣人之类的?”
“这么大的事儿,事前不打招呼,你好意思就这么提出来!”胖女官怨声连天,“少主,相关的调查,我们一般要做好几个月。给我们三周时间,我们才能写好详细的报告!”
“哪有三周的时间,只有三小时都不到了。”
无所谓。莉芙特在剩下的时间里好说歹说,甚至手舞足蹈地威逼利诱,最后只好丧心病狂地闭了嘴,静静地让官吏念来念去。过了一阵子,他们依然一无所获,却也满载而归。司令的报告里倒是写了一大堆语焉不详的奇闻,讲到有人从高处坠落却没有摔死;一个女的抱怨在窗外听到怪声;某家的女主人要是每天早上不留一碗糖水给门外的灵体,灵体就会中邪。然而这些案子的目击者都只有一人,除了一些传言,司令没有查到特别蹊跷的东西。
莉芙特呢,每次出了怪事,就想摔门、破窗而出,去寻找当事者,温达总是叫她悠着点。假如司令上报的都是真的,那城里简直人人都是飓能者。在上百份由日常迷信引起的记录里,她若只追查一人,便会白费时间,到头来扑个空。
眼下,她觉得自己就在做无用功,心里又郁闷又烦躁,嘴边还没有煎饼吃。
“主人,我对不起你。”温达说。他们刚好排除了一个记录,里面提到一个雅克维德女人,说“塔氏神保佑”,她宝宝“比孩子的爹要白,方便了他和外国人交流”。
“比起前面的,这也不算怪事。我觉得吧,还是随便挑一个好了,希望能撞大运。”
最近莉芙特可讨厌碰运气了。她已经到了倒霉的年纪,而且认定自己会倒霉。运气什么的,她早就顾不上了,她的好运润石,最后也换成了一块猪奶酪。
她越是纠结这个问题,就越觉得运气是大法的对立面:大法是施出来的,运气却是不可掌控的。
当然,运气并非不存在,信不信由你。要么就去听沃林教祭司的那番说辞:是穷是富天注定,穷人之所以穷,是因为他们蠢到没有向全能之主请求生而富贵。
“接下来咋办?”莉芙特问。
“这样吧,随便挑一个案子,”温达说,“那桩小宝宝的除外,妈妈估计没讲真话。”
“是吗?”
莉芙特打量着铺在眼前的文件。每一份报告都含糊地记录着稀奇的事,她却看不懂。风操的,只要押对了,就能救人,没准还能找到她自己的同道。
可一旦押错,黑煞和他的喽啰就要背着大众悄无声息地处死一名无辜者,而且没人会记得。
莉芙特忽然恨死黑煞了。她怒火中烧,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她以前可没这么讨厌过一个人。尽管黑煞的眼神看似冷酷无情,莉芙特恨他的原因还是他做事都不知道心虚。
“主人?”温达问,“选哪个?”
“我选不出。”莉芙特咕哝道,“不知道要怎么选。”
“随便选一个呗。”
“不行。我不做选择,温达。”
“胡说!你明明天天都在做。”
“不是的,我只是……”莉芙特往往闻风而动。一旦下了决定,就表示心意不改,同时代入了自身的对错观。
门“嘭”地一下开了,一个莉芙特不认识的卫兵站在外面,气喘吁吁,浑身是汗。“亲王勒令紧急状态升为五级,即刻通报全国。全城进入紧急状态。逆风向飓风预计两小时后来袭。
“疏散所有行人至防风堡避风,限制仆族的活动,或是将其驱赶到风雨中。夜铎的居民需从城巷和沟渠中撤离,官员奉命至分管的防风堡报到,清点人数、起草汇报、排解疑难纠纷。在每一个避风点张贴亲王令,令状已经发出。”
屋里的文官放下手中的活儿,抬起头,立马动手收拾书卷和账目。
“等一下!”莉芙特在传令官走动时说,“你们干啥呢?”
“现在不是你最大了,小鬼。”吉娜说,“研究得先放一放了。”
“要多久!”
“要等亲王大人决定降低紧急状态的级别。”吉娜迅速收好架子上的对芦放进手提袋。
“但是皇上也发话了!”莉芙特抓起高克斯的通笔记录晃了晃,“他说要帮我的!”
“去了防风堡,我们当然乐意协助。”守备司令说。
“就事论事!皇命不可违!”
“皇命是不可违,我们又不是不听。”吉娜回应。
其实并非如此。大臣们曾说明原委:亚泽尔贵为帝国,马卡巴克列国大多承认其君权,这就像哪个小孩自视为游戏的组长,或许会有人跟着玩,但当他变得贪得无厌,他就只能对着空巷子吼了。
塔石科的文官办起事来格外麻利,不消多久,就把莉芙特领到走廊上,交给她一沓她看不懂的报告,之后便四散开来各司其职。只有一个不比莉芙特大多少的属官留了下来,要带莉芙特去防风堡。
在第一个路口,趁着属官对一个穿褐色席褂,双眼迷离的老学究解释紧急情况的当口,莉芙特极力甩掉那个小姑娘,窜进边巷,脱下花哨的亚泽尔式服装丢在角落里,露出原本的衣裤和敞开的衬衫。她走进屋里人比较少的地方,听到百官在大走廊里吵吵嚷嚷的声音。想不到这群骨瘦如柴,血管里流着墨水的老头老太也能这么闹腾。
屋里很黑,莉芙特多希望自己没有换走好运润石。走廊上铺着纹样鲜明的亚泽尔式地毯,不过仅此而已。润石灯沿墙一字排开,每五盏灯里只有一盏灯装着充过光的润石。飓光仍旧缺得很。她握住一盏灯,对着插销一阵好咬,想要打开,可灯被锁得紧紧的。
她继续前行,路过一个个塞满纸卷的房间,不料却没有那么多书架。不像是书库,墙上倒满是抽屉,拉开来就能看见里面的纸堆。
她愈加深入,周围越来越静,恍如树的陵墓。她揉皱手里的文件塞进口袋,可是有那么多纸,她手都没地方放。
“主人,时间不多了。”温达在后方的地上说。
“我正在考虑呢。”莉芙特没讲真话。她现在才不想考虑。
“对不起,还是搞砸了。”温达说。
莉芙特耸耸肩。“反正你又不想来。你只想当个园丁吧?”
“那是,我打算开一家最上品的靴子馆呢。”温达说,“但是……我想我们不能在世界毁灭的时候坐下来搞园艺吧?假如我一开始就被派到那个伊里老先生身边,就不会有今天了,是不是?你想救的那个光辉骑士必死无疑。”
“大概吧。”
“可不妨一试,对吗?”
这个乐天派虚渡真是笨蛋。莉芙特瞄了他一眼,抽出那沓纸。“没用的玩意儿。快想新招儿。”
“时间更紧迫了。太阳眼看要下山,飓风就快来了。怎么办?”
莉芙特把纸扔下。“有人知道该去哪儿。黑煞的女徒弟说要去搞调查,口气很笃定。”
“哎,你难道以为……会有一群查案头的文官?”温达问。
莉芙特歪过脑袋。
温达解释道:“这招儿妙,就连我们也能想到。”
莉芙特咧嘴大笑,拔腿就往来时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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