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4 梦境
徐一行走出浅灰色的水泥盒子。机器喧嚣的声音隔了很远,像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的。咣、咣、咣。朝北望去,近处有几处工地,几台很高的吊机架着。马路很宽,行人很少,偶尔有几辆车路过。小食摊的外面有几只公鸡在散步。
徐一行向南转进一条水泥小道。午间的阳光正好。
小道两旁是一些低矮的平房。因为是上工时间,所以几乎家家紧闭。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命运由一墙隔开。墙里边的是现实,墙外边的是自由。
有风轻轻吹过。
小道两旁的杂草,树上的叶子都在随着风儿轻轻晃动。有一两只小鸟从徐一行的眼前飞过。它们飞到了树上,一转眼的工夫,却又都不见了。
徐一行慢慢地、慢慢地走着。
这条小路好像没有尽头。
徐一行常常做一个梦。
梦里有一片广袤的草原,草是墨绿色的。天空阴暗,低垂着。乌云在天空中,扭曲成星云的形状。太阳被遮蔽了,没有露出丝毫的痕迹。
草原的中心有一座漆黑的高塔。
在高塔的阳台上,坐着一位洁白的姑娘。
这位姑娘有一头银白的秀发,很长,很长,长到从阳台上垂下来,长到一直垂到了地上。
徐一行不知道这个梦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是他想,这一定有所意义。
这也许是一种预兆。
——一个朦胧的预言。
那个姑娘,是雪吧?
徐一行喜欢雪,喜欢下雪,喜欢行走在雪地里,踩在雪地上,那种咔嗞咔嗞的声音。
雪踩下去的时候软软的,好像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他大概就是因为很少看到下雪。
所以才会这么留恋。
徐一行走到了站台上。
大约是因为靠近海边的缘故,连站台外面的大马路,看上去,都是无边无际的。
他要搭的车约莫25分钟一班。但是他算好了时间,预留出足够的空白,以便可以回家先洗个澡。
工厂里到处都是金属的粉尘。这些粉尘飞扬在浑浊的空气里,残留在衣服上。假如这粉尘沾上了皮肤,或是渗进了指甲缝里,简直就好像被打上了金属的烙印似的。
具有这种烙印的人,会散发出一种很特殊的味道——一种冷冰冰的,带着一点腥锈的味道。
这是一种很难说得上喜欢,或者是不喜欢的味道。如果非要说的话,应该是一种习惯。
当一个人习惯了这种味道,泥土的味道对他来说,就是芬芳的。
徐一行觉得头痛得厉害。
有一段时间,他的美梦离他远去了。
他一天的幸福,好像被剖掉一半。
这种感觉很淡。
不痛苦。
但是很空。
很空,就像一个巨大的宇宙中,什么都没有留下,甚至连呼啸呜咽的风声都没有。
一切都是真空的。
声音传达不到。
人们对于黑暗的时间是不具有掌控力的。
当有一天他的美梦回来了,他却忽尔惶然地发现
——一切早已不同了。
他还没有吃饭。
他在路上飞走。在常人看来是这样。但是在他自己,这是一个特别虚妄的过程。
当他踏出第一步时,身上好像覆上一层厚实的铠甲。
接着是第二步,一道厚重的盾墙从他的身畔树立起来。
当他走到第三步时,盾墙里伸出了朵朵锋利的长矛。
他承负着这些防备,这种坚固的自保,踩着时计,朝着马路对面跑过去。
跑过去,就好像在那边,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似的。
但其实并没有,并没有什么在等着他。
毕竟啊,因为呀
——哪怕他跑得再快,也总会有追不上的东西呀。
他仿佛又听见她在笑着问他说,“是谁让你跑去的?”
“是谁让你跑去的?”
是我自己啊。
当徐一行进到教室里的时候,在那里的,只有他和王一期。
王一期正在讲台上默背她的日语单词。
徐一行还没有注意到,其实王一期只是一个大学生。他走到座位上,抽出自己的书,和自己的记事本。
在那个时刻,他的身上,有一种感觉正在苏醒。
他好像又看到了那一年,在教室的桌椅上,落下的那些斑驳的树影。
那些年他淋过的雨。
那个已经不复存在的书报亭。
那家很好吃的台湾叉烧饭,吃的时候用筷子把蛋白捅破,生蛋黄就流出来,再拌到软糯温香的饭里,每一口,都饱含着浓郁的蛋香。
他想起从那个十字路口向北,一家蛋饼店外,那里有他与另外一个人,人生里最后的一次相遇。
那次被老师撞破的翘课。
那个自行车后座上,踢哒着腿的女孩。
王一期念日语的时候,带着暖暖南方和煦的声音,总是显得特别好听。
这是徐一行能回忆起来的第一节课。
那张脸仿佛还近在眼前,就在他的正对面,正在捧着日语书,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
她在那块白色的黑板上,用黑色水笔书写着。
一勾一画。
一勾一画。
写的是她的名字。
但是,在时空错乱的混沌中,这究竟是真实,还是荒诞;究竟是王一期一时兴起的恶作剧,还是徐一行无端端的妄想,他记不起,也想不清。
“王一会。”
——那是王一期妹妹的名字。
王一期。
王一会。
一期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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