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夜幕低垂虫鸣叫,看天空飞过知更鸟。”
(一)
范同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楼道里一片漆黑。
他咳了一嗓子,声控灯不听使唤,以为今天嗓子沙哑,声控灯没有感知到,又大声咳了一声,还是没亮。
范同只好打开手机电筒,按下电梯。
然而,电梯灯黑着,没有任何反应。
原来停电了,范同心底咒骂了一句,万般无奈下准备爬楼梯。
气喘吁吁地爬到家门口,对面的邻居李晋正在家里弹钢琴,这个曲子他听过,是贝多芬《月光奏鸣曲》,年少时他是喜欢贝多芬钢琴曲的,但只要被对面邻居弹出来,他却感到厌恶万分。
是的,他极度厌恶他的邻居李晋,连对方活着都觉得是在污染空气。
开了门,为了制造出不满的情绪,他重重砸上门,力道很大,以至于连胳膊都有些发麻,不知是不是错觉,对面的弹钢琴的声音似乎小了些。
范同拿手电筒晃了晃,家里一片狼藉,早上见出版社编辑,为了给编辑留一个好印象,他将衣柜里的衣服全翻出来,一一试穿,现在地上全是他早上随手丢下的衣服,茶几上、地板上,也堆积着杂乱无章的啤酒瓶。
范同没有心思收拾东西,径直走到卧室,颓废地将公文包扔到床上,他看了眼手机电量,还剩百分之十一,于是,熟练地拨通了一个电话,说:“李哪吒,我的新书又被出版社拒绝了,过来陪我。”
说完,没等对方回应,他秒挂了电话,他挂电话一向是这样快,懒得听别人多说一句话。
手机电已经不足,范同记得上次停电,还买过一小包蜡烛,他想不起来放哪了,一个柜子一个柜子乱翻,急得他大汗淋漓,手机电筒陡然灭了,应该是没电了。
正在这时,他在相框后面找到了半截蜡烛,点燃蜡烛,借着微弱的烛火,他看到那个相框照片是全家福,说是全家福,其实只有他和爸爸两个人。
只是,他的爸爸在两年前去YN出差,再也没有回来,电话也打不通,YN地势险峻,他以为爸爸出事了,报了警,警方当时出警寻找,也没有任何线索。
他的爸爸,至今未归。
范同将蜡烛放在地上,拿出公文包里一摞纸张,这是他花一年时间写的长篇小说,小说名叫《爸爸去哪了》,是一部悬疑小说。
范同蹲在蜡烛前,一页页将稿子撕开,手指将近痉挛,他一页页点燃,小小的火苗迅速在纸上窜起,张开獠牙,将稿子吞噬,只留一片灰烬。
范同坐在地上,抱住膝盖,将脑袋膝腿上,先是小声抽泣,接着是痛哭流涕,再接着是鬼哭狼嚎。
这部花整整两年写的稿子,已经被各大小出版社拒绝了一百一十次了。
天知道,为了写这部小说,他耗费了多少精力和金钱,整整两年,足不出户,将自己关在这个监狱里,整日吃泡面,因为营养不良,头发掉的比蒲公英还厉害,现在,他不过二十二岁,已经成了地中海发型。
范同接了一杯水,同时打开安眠药的瓶子,倒出三颗,就着水一饮而尽,眼泪不值钱一样落了下来,混着混浊的鼻涕滴到杯子里。
他躲进被窝,不想再面对这个世界,心中不住地咒骂他的邻居李晋。
是的,他的邻居李晋也是一个作家,大牌作家、有身份、有钱、有影响力的大作家,但是,在三年前,李晋还不出名时,他的邻居却剽窃了他的发表在晋江文学城的小说情节,大段的抄袭!情节几乎一模一样!
李晋通过那本书彻底火了,身价直逼一线作家。
而范同那本小说,发表在晋江文学城里,默默无闻,没有签约,没人收藏,没有点击,没有霸王票,对了,有一个收藏,还是他自己点的。
打官司?抱歉,他败诉了。
连法官都不承认李晋剽窃了他的小说情节,哪怕他再有强有力的证据,他仍然败诉了!
这一切都是李晋的错!李晋该死!
二
“这一切都是李晋的错,李晋该死!”李哪吒悄无声息地从黑暗中走进卧室,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样,重复着他心里的话。
每次李哪吒来,范同总能感到背后冒出一股冷汗。
“你怎么进来的?”范同躺在床上,他记得自己为了报复李晋,狠狠锁上了门,力气很大,连手都发麻。
“笨蛋,你忘锁门了。”李哪吒低声骂了一句,在卧室转了一圈,来到半截蜡烛面前蹲下,食指从燃烧后的灰烬中轻轻划过,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轻轻一吹,将灰烬从他手指上吹落。
“你写的破稿子又被拒绝了?”李哪吒坐到范同身边,眉角一挑,得意地问。
“滚!那不是破稿子!是我两年来的心血!”
“狗屁的心血,那就是破稿子,屁也不是的废稿,语句不通,没有悬念,连人物形象都不丰满,连我看了都浑然无感,你不也觉得那份稿子是废稿吗,只是抱着一线比蜡烛还渺茫的希望,希望能出版,希望能打压李晋。”
“住嘴!我没有!我不觉得那是废稿,我也没有要打压李晋。”李哪吒毫不留情地猜中他的心事,但范同嘴硬不想承认,很是愤怒。
“你有!”
“我没有!”
“你有!”
“……”范同不说话了,瞪着眼睛看着李哪吒。
李哪吒看着气鼓鼓的范同,轻轻一笑,道:“别嘴硬了,我知道你有,我从小陪伴你,是你最好的朋友,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什么心思我不知道吗?”
李哪吒凑近范同,在他的耳畔轻轻吹了一口气,漫不经心道:“他偷窃了你的稿子,本就该死,要我去做了他吗?悄悄的,不被人发现。”
“不可!”
“可以,我们都不杀人,让李晓娟来解决。”李哪吒阴笑道。
“李晓娟?”范同认得李晓娟,她是李晋的女朋友,李晋常常家暴李晓娟,在和李哪吒在屋里喝酒时,李晓娟来敲门,说是被李晋家暴,希望在他家里躲一段时间。
“是啊,李晓娟,她可是等不及了呢,她经常被家暴,被李晋绑在床上,一件件工具揍她屁股,李晓娟是个可怜虫,她比你我二人更恨李晋,只要唤了她出来,她就会帮我们悄无声息地解决李晋。”
范同听着李哪吒冰冷无情的话,陡生寒意,不可置信地看着多年来的知己好友。
面前这个人,是从小陪伴他长大的朋友兄弟,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信任的人。
范同从小失去了妈妈,唯一的父亲却常常酗酒,回到家便对他拳打脚踢。
父亲平日里冷冷淡淡,喝醉了酒后,不为人知的特殊癖好就显露出来。
父亲喜欢喜欢家暴他,最喜欢揍他屁股。
家里有很多网购的木板、戒尺、藤条,都是父亲买的,每次父亲喝了酒,逼着他脱掉自己的裤子,趴到床上,若是不肯,父亲就会抓住他的衣领扇他巴掌。
范同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哭着趴在床上,父亲会拿出绳子,将他四肢绑好,拿起一件件工具,发疯似的揍他的屁股。
年少时的范同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
李哪吒在他最灰暗的时候出现了,据说,李哪吒住在他对门,范同挨打之后,只有李哪吒会陪着范同,给范同讲故事,给范同出主意,安慰范同。
李哪吒,一直是范同心中的阳光。
范同想不到,如今,李哪吒竟然要为他杀人!
究竟发生了什么,让那个好友变得这么残忍?竟然能面无表情地说出要杀人的话来?
尽管范同自己心里也有这方面的冲动,但在这“富强民主公正法治”的21世纪,他知道法律是什么!
“我绝不允许你做那样的事!”范同很生气,翻了个身,将李哪吒压到身下,学着父亲的样子,拽下李哪吒的裤子,拿出父亲的藤条,使出浑身力气揍他。
李哪吒仿佛感觉不到疼似的,他邪邪一笑,像地狱的恶魔一样继续蛊惑范同:“我是为你着想,你不也有这方面的冲动吗?还在等什么?唤李晓娟出来,彻底解决李晋,他如今的身价,全是剽窃你得来的,范同,不要再犹豫了。”
三
李晋失踪了。
他的出版编辑日日打电话催稿,始终没有打通,他每天打电话,直到十一天后亲自登门拜访,一直敲不开门,才察觉到异常。
报了警,警察撬开锁子,李晋家布满灰尘,好像很久没人住了,地面干干净净,收拾的很利落整洁,每间房门都关着门,钢琴关了盖,厨房杂物摆放整齐一致,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警察打开李晋的衣柜,发现里面应季的衣服都被收拾走了,连出门旅行用的皮箱也不见了,警察初步判断,李晋外出旅游了。
但很快,警察发现了不对劲。
核对公交车站、火车站、飞机场的出行信息,不见李晋任何购票记录,是开私家车走了吗?
警察来到李晋的地下车库,私家车确实不见了,但是那天晚上停电,监控也查不出什么,小区门卫回忆后说,那天晚上十二点时有一辆车出了小区。
警察迅速封锁了在水一方民宅小区11栋楼。
作为11栋楼11层楼李晋的对门邻居,自然逃不过警察的例行询问。
范同得知这个消息时,想到好朋友李哪吒在十一天前对他说过的话。
“是啊,李晓娟,她可是等不及了呢,她经常被家暴,被李晋绑在床上,一件件工具揍她屁股,李晓娟是个可怜虫,她比你我二人更恨李晋,只要唤了她出来,她就会帮我们悄无声息地解决李晋。”
“只要唤了她出来,她就会帮我们悄无声息地解决李晋。”
想到这儿,不免感到心寒,李哪吒到底是没有听他的劝说,一定是李哪吒劝说李晓娟杀了李晋!
范同自然是不能将朋友李哪吒供出来,所以,在警察面前,他露出一副惊讶连连的表情,问:“李晋失踪了?”
“范同,十一日之前的晚上,也就是5月11号晚上,你在哪?”刘警官开门见山地问。
“5月11号?我想想。对了,我想起来了,那天我去找出版社商讨文稿出版一事,大概九点左右回到家,那晚停电了,文稿被拒绝,我心情不大好,吃了几粒安眠药就睡着了。”
“那一晚你和谁在一起?”
“我一个人,吃了安眠药就睡着了。”范同想,那晚停电,应该没人知道李哪吒来过这里。
“你知道李晋那晚有什么异常吗?或者说平日里有什么不对劲吗?”
“李晋平日里没什么不对劲,只是李晋似乎经常和女——”范同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
“女朋友?”刘警官继续问,他看范同表情不对劲,道:“请你继续往下说。”
范同叹了一口气,幽幽道:“每天总能听见他和女朋友吵架,听邻里街坊说,李晋是个作家,每次思路枯竭时,总爱家暴女朋友,警察同志,我所知道的,也只有这些。”
刘警官将范同的话记录下来,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
四
李晋的车被发现了,在TY市郊区的一条河里,河水流的很急,车已经沉入了淤泥中,用两个挖掘机挖了整整一天,才挖出来,同时,还挖出了一具埋在淤泥中的骨架。
车已经被河水冲刷得没了颜色,连车门都被挤压变形得不成样子,费劲力气打开门,里面有一个包裹,包裹里,是臭气熏天的……一节节尸体。
刘警官想到范同说过的话,立刻将目标锁定在李晋的女朋友身上,发动通缉令,全力捉拿李晓娟,但情况不容乐观,李晓娟一个女孩,不知道躲到哪去了,一直查无所踪。
范同这几日心情很好,对面邻居死了,再也不会听到邻居的琴声,他可以安安静静闲下来写小说,他绞尽脑汁想了很久,决定将小说名定为《邻居去哪了》。
思考小说情节时,打开手机和蓝牙音箱,他最近很喜欢华晨宇新出的歌曲《哥谭》。
调高声音,华晨宇独特的嗓音萦绕在卧室。
夜幕低垂虫鸣叫,看天空飞过知更鸟
窗外的麻雀又为谁喧闹
若光阴都没记载,不留痕迹
若典籍都变空白,如何描摹过去
若麻木都被揭开,驱散憧憬
若人能够挣脱天生沉沦,不堪命运
……
……
刚刚写了个楔子,房门被粗暴地打开,一伙警察拿着枪冲进来,范同很是莫名其妙,还未多解释,已经被警察按倒,双手被粗暴地拷在身后。
警察局内,刘警官一字一顿道:“范同,是你,杀了李晋和你父亲,郊区河里的另一具尸体,是你亲生父亲。”
范同满面震惊,不满地嚷嚷道:“怎么就成我杀的了!人又不是我杀的,你们这是非法拘捕,非法囚禁!明明是李晓娟杀的!”
“根本就不存在李晓娟这个人,我们千辛万苦,在车上找到你不慎遗留的指纹,在水一方小区虽然当晚出了故障停电,但其他地方没有停电,我们检查了全城所有的监控,终于找到那晚开车之人是谁。”刘警官将ppt上的图片放大,灰暗的灯光下,范同那张惨白阴鸷的脸出现在镜头中。
“范同,是你亲手杀了李晋,将其分尸打包,将车从桥上推下去毁尸灭迹。还有,另一具尸体是你的父亲,根据法医断定,死于两年前。”
范同使劲摇头,几近癫狂:“不是我杀的,我爸爸不是我杀的,他失踪了,还有李晋,分明是我的好朋友李哪吒出谋划策,让李晓娟杀死了李晋!不是我,和我没关系,你问李哪吒!李哪吒可以证明!不是我杀的人!我是想让李晋死,但我绝不可能杀了他!”
站在一侧的精神科王医生给癫狂的范同打了镇定剂,范同还想说什么,但经不住眼皮的疲惫,终是不甘愿地合上了双眼。
王医生将范同带回精神病院,观察一月后,对李警官说:“经过一个月的临床医学观察,已经可以断定,范同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至少有三重人格,第一人格是他自己,一个忧郁的、愤世的不得志小说作者,他写的小说不少,但始终不温不火。第二人格是一个叫做李哪吒的人,阴狠毒辣,根据众多医师的观察发现,李哪吒就是动画片《哪吒闹海》的哪吒,大概是范同小时候家庭暴力的缘故,他渴望得到爱,希望身边有一个人可以为他抗下一片天,所以这个人格的出现是为了保护范同。第三人格是一个叫做李晓娟的女人,这个女人应该是范同的母亲,常常做一些让我们看不懂的画面,比如说,一个人在病房时,会脱下裤子,趴到床上,好像有人在打她屁股一样,眼泪汪汪,时时求饶。”
李警官说:“范同说,是李哪吒怂恿李晓娟,杀死了李晋,这些人格都是为了保护范同,同样也听命于范同,是范同潜意识里想要杀死他的父亲和李晋,所以他的两个分裂出来的人格才会替他解决想杀死的人。”
尾声
范同坐在精神病房里,静静看着窗外,看到好笑的事儿,扭头对身边人分享:“哪吒,你看,那个被欺负的小孩像不像我小时候?那个挺身站出来的小孩像不像你,一直保护着我。”
李哪吒揉揉范同的脑袋,笑说:“是啊,太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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