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记得一位老人的眼神,他每天直愣愣地坐在我办公的大楼后侧门旁,透过紧锁的铁门看外面的风景和来来往往的人。他像雕塑那样一坐几个小时,以致人们常常忘记了他的存在。有一天傍晚,我下班晚,看到他正颤巍巍地站起身,他的裤子后面湿了一大片,我真的不该回头再去看他,因为我们对望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些不知所措,而我只能落荒而逃。
在看电影《爱》(Amour)的时候,忍不住频频想起这位老人。这部电影,以及这位老人,都毫不留情地直指我内心最深的恐惧--可以贫穷,可以孤独,可以死亡,但是不可以没有尊严。然而每一个自重的生命到头来又能为自己保存什么呢?安妮出场的时候,是一位多么有气质的老太太,喜爱音乐,喜爱阅读,受人尊敬,具有幽默感;可惜,到后来,无法站立,无法进食,无法弹奏喜欢的钢琴,无法自己上厕所,末了,像个婴孩一样被扒光了衣服由人清洗身体,更令人悲哀的是,当丈夫乔治试图安慰她、鼓励她活下去时,说:“这样的事情也可能发生在我身上……”。是的,这样的事情也可能会发生在我们每个人身上。
没有人能够永远活在二十岁的年少轻狂和三十岁的志得意满里。生命的设计,像是一个残忍的玩笑。软弱地来,软弱地走,偏偏中间又让人经历不知天高地厚、以为无所不能的高潮,然后不论情感、意志还是体力,集体每况愈下。身体的衰微最叫人无可奈何,特别是那些追求尊贵的灵魂,性格在日趋成熟、境界在日益开阔,却抵不住疾病和衰老的侵袭。记得,在我三十岁最美好的年华那时,接连两年内住进了两次医院,由此,想起躺在医院病床的那几天,没亲人陪伴,难得的寂静,从没有过的“幸福”和“清闲”。每当工作很忙或心情低估时,总希望自己病一场,因为只有如此才老老实实的待着,不去思想太多。但也许只有当我躺在病床上,回想自己走过的路,翻翻和孩子的照片,看看病房里川流不息的人群,才会真正体会到作为被造物的“幸运”与“不幸”。
同病房的另一女子不幸得了重病,再也站不起来,可她那淡雅且有气质,学历高又很有灵气的女子一定是上帝赋予最满意的作品了,当他男朋友拥抱她,不断在耳边安慰她并承诺等她出院了,与她结婚并照顾她一辈子时,我泪水翻涌而出,为她,也为他们的这份情感。我深知唯有婚姻可能把亲情和爱情融为一体,把自我投入到忙碌又期望、庄重又卑微,纯净又斑驳的生活中。世界必然是二元对立的,上帝和撒旦并存,权利与责任、幸福与痛苦何曾相离相弃过?而我却总在用“至情”“至性”为“求全之毁”和“不虞之隙”辩护,或许是想得到的东西太多,患得患失,最后陷入自怨自艾中,缺乏任何生存的悲剧感。是啊,我们每一个人即便能像本杰明·巴顿返老还童般地生活,结局也是差不多的,总是以一颗沧桑成熟的心在无能为力的肢体中渐渐死去,而这样的“渐渐”,可能是最为残忍的部分。
这样的生命设计,或许不是造物者的本意。亚当夏娃若不犯罪,人类或许不会面对死亡。然而我们不得不面对堕落后的世界,今天这样活着,明天那样衰老,少有人可以逃脱。相比之下,安妮的命运不是最悲惨的。电影取名“爱”,整个故事虽然叫人伤感,却洋溢着老夫老妻之间相濡以沫的暖意。比起新闻里那些司空见惯的、受到狠心保姆虐待的空巢孤老,安妮似乎要幸运一些,她的最坏遭遇就是遇到了一个强为她梳头逼她照镜子的护士;安妮的苦,在于她的敏感和自重,在于她虽然预见了自己的命运,却难以逃脱。
人到底是脆弱的动物,而且,越是敏感自尊,越是能感知自己的脆弱。所以做丈夫的,面对毫无感知力的护士只能如此回应:我希望当你老了之后,也有人像你对病人那样对你。生活多么需要感知力。感知力让我们能够设身处地去体贴和怜恤他人,并在她人的处境里观照出我们同样是软弱需要被怜恤的人。而每一个稍有感知力的人,面对这样的生命轨迹,再也无法硬着颈项说:我是自己的上帝,我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最近很想写本书,挖掘内心的不惑之阶。自爬上文字主干,魂系文的豪言壮语后,文却无法丈量我内心的卑微与激昂,接踵而至的家庭、婚姻,情感的失败,对于我几乎是致命的。诗和文字是我抒发内心的苍生之幕,几人能懂?又有几人想懂?当今社会,不是难得糊涂,糊涂的人聪明不了,聪明的人也不一定不糊涂,这就是纠结与痛苦。当我们无法逃脱身心的疾病、癌症、半身不遂和老年痴呆时,在困苦中,在恐惧中,也许有一天我们将不可避免地变得跟婴孩一样的软弱无力。在这个时候,我们也只能让自己的心思意念逐渐回归到婴孩的样式,交出自己的困苦和恐惧。岁月匆匆,过往的烟尘就让它梦萦千回吧,我只想尊贵优雅的活下去~
散文随笔||【让我尊贵优雅的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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