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副“素琴浊酒容一榻,参横斗转欲三更”,是东坡先生的诗句集联,其大意是:
遥望星象,夜深已近三更,可我一点睡意也没有。虽然这个世界上没几个人能理解我,但这又有什么呢?人不知而不愠嘛。卧榻之上,有素琴一张,浊酒半坛,也就足够了。
上联中说“素琴”,意思是琴很不值钱,一块板板,几根弦弦,没怎么精雕细刻,更不会镶金饰玉。“浊酒”就更不用说了,不是自己家里酿的,就是从村野小店沽的,也很不值钱。东西不值钱,人当然也就很穷了。但即使穷,也一点不妨碍人家漫斟浊酒、轻抚琴弦,笑看庭前花木自开落,时与天地精神独往来。
下联中的“参shēn横斗转”,指的是参星(属猎户座)和北斗星(属大熊座),在夜空中随着时间移动位置不断变化。
这两句作为一联,完全可以这样理解。但要是顺藤摸瓜去看看这上下联的出处,我们便恍如推开了两道奇幻之门、进入到了到了苏东坡的丰富世界。为什么这么说呢?且看下文仔细分解。
上联“素琴浊酒容一榻”,出自东坡先生的七言排律《蔡景繁官舍小阁》,原诗如下:
使君不独东南美,典型尚记先君子。
戏嘲王叟短辕车,肯为徐郎书纸尾。
三年弭mǐ节江湖上,千首放怀风月里。
手开西阁坐虚明,目净东溪照清泚cǐ。
素琴浊酒容一榻,落霞孤鹜供千里。
大舫何时系门柳,小诗屡欲书窗纸。
文昌新构满鹓yuān鸾,都邑正喧收杞梓。
相逢一醉岂有命,南来寂寞君归矣。
这首诗作于元丰七年(1084年)冬至前后。其时先生刚度过4年的黄州谪居生涯,沿江东下至扬州、再转大运河北上汝州(今河南临汝)赴任。经过楚州山阳(今江苏淮安楚州区)时,上岸去拜访蔡景繁。景繁时任淮南转运副使,官衙就设在山阳。
可事不凑巧,蔡景繁下基层公干去了,两人没见上。东坡先生便自个儿在官衙溜达,官衙里有花园,园中有楼曰西阁,即是诗题中的“官舍小阁”。
说到这里,有必要插叙一下东坡与蔡景繁的几层关系。一是嘉祐二年(1057年),苏东坡与蔡景繁及其父亲蔡元导,三人同榜考中进士,算是同年。这个“同年”,在中国传统的“圈子文化”里分量很重,大家一般都会互相照顾;二是蔡景繁性格刚烈,指陈政事常常直言不讳,与东坡先生性格相投;三是蔡景繁此时所担任的淮南转运副使,属于地方上的高官,辖区包括黄州,近两年苏东坡在黄州落魄时,蔡景繁可没少照顾。
下面我们细细说一下这首诗。
第一联“使君不独东南美,典型尚记先君子”,是说:蔡先生为官淮南一带,政善民乐,百姓称颂,为东南大地增色不少。由你还想起了你的父亲,那也是令人敬仰的仁人君子呀。
第二联“戏嘲王叟短辕车,肯为徐郎书纸尾”,是说:蔡先生风骨耿耿,对于当朝宰相也敢讥讽嘲弄,从不肯随便附和别人。
这里上联典故出自《晋书》,说的是东晋的蔡谟,故事大致是这样的:
东晋丞相王导的老婆曹氏,“家法”很严。王导在外面搞小三被发觉,老婆便要去大闹。王导一听说,这还得了,想打个时间差,赶在老婆前面去料理。一路上王丞相心急火燎,总嫌牛走得太慢,不住地用麈尾(谈玄论道专用道具)抽打牛屁股。蔡谟见了,就和王导开玩笑说:“王丞相,朝廷准备给你加九锡哩,请赶快上朝去领赏吧!”王导这时只顾着快牛加鞭,哪还在乎蔡谟在说什么。蔡谟接着说:“丞相这个着急呀,啥也听不进去了,心里只有‘短辕犊车,长柄麈尾’”。此事一时传为笑谈。大家看,敢如此来捋虎须,这个蔡谟的胆量真不一般。
诗中的“王叟”,指的即是东晋丞相王导。“短辕犊车,长柄麈尾”,是说王导着急得不行行,打牛的“麈尾”也伸得太长了,显得牛车的车辕都太“短”了。大家看,这8个字也太有画面感了吧。
下联典故出自《宋书》,说的是南朝刘宋时期的蔡廓,故事大致是这样的:
朝廷打算任命蔡廓当礼部尚书,但当权者徐羡之又不想把任命官员的职权全交给他,蔡廓生气地说:“我不能为徐干木(即徐羡之)书纸尾”。意思就是:要我干,我就得说了算。你们定下的事,我可不会在下面签字!“书纸尾”意思就是屈从权势,只管在下面签字。
东坡先生这两个典故,是在赞颂蔡景繁刚直不阿、不畏权贵。大家看,先生这典故用得真可谓出神入化:第一是切合蔡景繁的事迹,蔡景繁在吕惠卿主政期间,曾以书面、口头等形式,多次对其进行指责;第二是典故里的人都姓蔡,以“彼蔡”(蔡谟、蔡廓)来夸“此蔡”(蔡景繁),非常贴切。第三点就更妙了,此处上句的蔡谟还是下句蔡廓的曾祖父,这两个典故合起来看,就相当于把蔡景繁一家祖宗几代、家风清正都给赞颂了。
第三联“三年弭mǐ节江湖上,千首放怀风月里”,是说:正因为你老兄不肯附和当局,所以才被从中央排挤到地方上来了。但这又有什么呢,正好趁机歇一歇嘛。我看你这三年在淮南一带游山玩水、吟风弄月,好诗写了也有上千首吧。“弭节”就是慢些走、缓一缓、歇一歇。
第四联“手开西阁坐虚明,目净东溪照清泚cǐ”,是说:你的地盘你做主,盖个小楼享享福。公事之余,或散发坐卧,开敞明亮的西阁足以清心;或凭栏远眺,潺湲清澈的东溪尽收眼底。
第五联“素琴浊酒容一榻,落霞孤鹜供千里”,是说:卧榻之上,有素琴,有浊酒,三尺风流,简单而快乐;楹轩之外,有落霞,有孤鹜,千里美景,畅意而舒怀。
第六联“大舫何时系门柳,小诗屡欲书窗纸”,是说:你的豪华官船啥时候能系在门前的高柳下呢?意思是你下基层什么时候回来呀?我在你的西阁之上流连徘徊,诗兴有好几次控制不住,差点写到你洁白素亮的窗户纸上。
看来东坡先生也是能控制住自己的人,虽然屡次提笔,终究也没敢在领导家窗户上胡写乱画。
后几句无关大旨,不啰嗦了。
补记一点:就在先生写此诗的当月,蔡先生即得病去世了。先生哀痛不已,在祭文中写到“子之为人,清历孤峻,经以仁义,绎(yì抒发)以忠信。子之事君,悃(kǔn真心诚意)款倾尽,挺然不已,视退如进。”虽说祭文悼词,惯例要歌功颂德,但盖棺定论,也不能千人一面。况且苏东坡也不是那种吹牛拍马的人。能有这样的评价,也就难怪两人能处成好朋友了。
这一首诗就说到这里吧。大家看,这就是东坡先生最惯常写的酬和赠答诗。这类诗在其诗稿中至少占九成以上。先生这类诗,大致有这么几个特点:
一是一气呵来,浑如天成。因为这种诗往往要得很急,有时候是当场唱和;有时候是每天公干私事之余要写好几首,没那么多时间容你仔细推敲;更有甚者,朋友的书童、驿站的邮差就在旁边等着拿货走人呢。
二是正史野史,信手拈来。这可不仅要看肚子里有多少货,还要看对这些货有多熟。那时候没手机、没百度,全凭自己的大脑大量存储、灵活调用。
三是应时切题,妙语连珠。这个就最见才气了。再好的材料,要没有好厨师的匠心妙手,也是白搭。我们看该诗中东坡所用的两个典故,表面上看了无痕迹,一个“蔡”字也没出现;可稍一细思,便知先生早已银针暗入,深扎到对方心坎里去了。
在当年,据说东坡先生每每一篇出手,那真可谓不论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点赞转发,势如燎原。就连皇帝也经常在吃饭中“停杯投箸不能食”,以手击节坐长赞。
好了,接着再说下联“参横斗转欲三更”。这一句出自东坡先生的七言律诗《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原诗如下: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这一首名气可大得不得了,堪称中国文学史上一颗耀眼的明珠,与先生广为流传的“大江东去”、“明月几时有”、“老夫聊发少年狂”、“欲把西湖比西子”、“前赤壁赋”等名篇相比,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中学课本竟然没选,实为广大学子深惜之。
这首诗作于元符三年(1100年)6月,当时先生已经64岁高龄,被朝廷网开一面,准许从海南岛渡海北归。回顾先生自1194年4月贬谪岭南,颠沛流离,先后历经英州(今广东英德)、惠州(今广东惠州)、儋州(今海南境内)等地,至此已足足有6个年头了。
下面仔细看看这首诗。
首联“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是说:夜渡大海,四顾茫茫。抬头仰望,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的,噢,是了,天气是晴了,大晴了。这刮不尽的风呀、下不尽的雨呀,是也该结束了。一切景语皆情语也,东坡先生的命运也像这天气一样,也该“晴”了。
颔联“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是说:乌云散尽,星月朗朗,这澄净的青天,这明澈的大海,本就是天地绝美的素颜,难道还再需要什么东西来点缀吗?我苏东坡的胸怀心境呀,便正如这青天大海一般,那些纷纷扰扰的是非曲直、穷达荣辱,又怎么能改变得了我呢?
颈联上句“空余鲁叟乘桴意”,是说:孔子曾经讲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也就是说——“如果我的志向在陆地上实现不了,我就乘船到海上漂流去。”我这次渡海到海南岛,孔子说的“乘桴浮于海”,我是亲身实践过了。但孔子所言,我不敢苟同。我只要一息尚存,就不仅要吟风弄月、享受生活,还要大济苍生、为人民服务。我要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既行其言,却异其旨,先生这里的“空余”,用得实在太妙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孔子好像也是在开玩笑,并非真的要“浮于海”、遁世逃避。
颈联下句“粗识轩辕奏乐声”,是说:大海上风涛奇幻激荡,使我好像领略到了黄帝在洞庭湖上排演音乐的感觉。这一典故有多处记载,比如《庄子》中曾提到:“黄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
大家都知道,“礼乐”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地位很高。就其功用来说,“乐”就是用声音来感化人、熏陶人。中国人尊奉黄帝为人文初祖,那黄帝排演的音乐当然就是最高大上的了。这么高大上的音乐,这么浓郁饱满的感化,东坡先生好像觉得,自己在大海上真的领略到了。
这一句看似虚笔,其实境界甚高、气象颇大。你想想,这完全是把什么诸子百家、三坟五典都给旁路掉,通过音乐直接和黄帝对上话了。这境界能不高吗?气象能不大吗?
这里的“粗识”,真有点“初恋”的感觉——我第一次真真切切体验到了,多少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但确实是太美妙了。
尾联“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可看作是先生对海南贬谪生涯的总结,意思是:贬谪流落海南岛,虽可谓九死一生,但毕竟活着回来了。回顾这三年的岛上生活,天蓝蓝,海蓝蓝,民风淳朴如上古之时,风光秀美如天上人间。这一趟旅行呀,对我这个走遍大江南北的老驴友来说,真可谓是最最奇绝的一次了。
东坡之人,东坡之诗,便是如此这般,让你纵读千遍也不厌倦。
参考书目:《苏轼诗集合注(冯应榴)》《苏东坡传(林语堂)》《苏轼年谱(孔凡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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