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刺篱绿】
我的家乡,是在海南岛西部的一处滨海渔镇。传说数百年前,我们的祖先初次踏上这片在喧哗的浪潮声中,安静地等待他们踏海而来的沙土地时,有许多的小巧的莺歌鸟在此地盘旋飞舞,因此将此地赋名为莺歌海。
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我在莺歌海度过了自由而快乐的童年,那是一个人一生中唯一一段可以任性地在沙地上打滚、在海水里倘徉、听风呼啸卷过海边野菠萝丛和木麻黄树林,拨乱它们的枝叶、肆意地由着细软的沙子,随着奔跑的脚步跳起落入裤腿卷起的皱褶、不用忧虑于生活的重担和离愁、简单地快乐着的、无数次在梦里重现的美好时光……
从前的渔村是简陋的,村子中心最繁华的街,也不过是由数十栋颇有些年头的南洋式老骑楼,整齐地对峙而成的沙土道。老骑楼都是两层的高度,同样都有被阳光和时光浸润成暗黄驳黑的砂石墙,相异的只是临街外墙顶头浮雕的花色和窗框款式的不同。这些骑楼中,间或夹杂着一些低矮的平房,人字屋顶上夹着节节相叠的瓦,有风吹来种子落上长出的干黄蓬草,偶尔还生出来一两株强韧的落地生根,高高地朝上立着,开起色泽朴素的花。
再往海边和村子的外围走一些,相连伏立着的就基本都是简陋的茅屋,竹木作架黄泥涂墙,门框低矮光线晦暗,茅顶上搁着竹边的网架,晒的是剖开的鱿鱼和煮熟的海虾,风里飘着的都是一股海腥特有的咸鲜味。这些地方住的,基本是家庭经济比较差的小户渔民,也有从外地来镇子里做工讨生活的外乡人,只图睡有其床食可饱腹,没有能力再去讲求居所的舒适。他们甚至连篱笆都懒得围,随便从野外移种些仙人掌或者野菠萝的幼苗,沿着屋外围开一种,过得半年一年,便长成了一处刺丛的篱笆,圈出一个属于自家的独立小院。
仙人掌和野菠萝都多刺,是天然的护院刺篱,将它们错落地种着,一旦生得密了,别说是生人野狗,就是最爱刨地钻洞的家鸡和土猪,都不敢轻易近了边去。
野菠萝是多年生的灌、乔木,植株和人们所食用的草本水果菠萝还是所区别的。水果菠萝叶子稀疏宽厚一些,厚实的叶面光滑无棱,生了些细密的白粉盖着,看起来就是偏着灰绿的颜色,长最多一臂左右,在叶子两侧生有细密的小刺,犹如锯齿,植株高也不过半腰;野菠萝的叶子则较为单薄,但却更加密实柔韧,有皮革的质感,嫩叶子色泽鲜绿,老叶则绿哑泛白,由底端向上逐渐收窄,最后形成极狭长尖细的叶尾,长者可达两米有余,叶脉背面隆出一道对折明显的软突尖脊,其叶侧两边和叶脊背面都生有硬实的弯刺,形如利勾,锋利异常,不小心刮到,就会被拉出一道血痕。
幼年的野菠萝植株,最初是草丛般的形态,随着树身长高,老叶剥脱下来,露出粗糙的枝干,最后整株能长到一两层楼的高度。长老了的野菠萝,底下的枯叶都脱落了,褪露出腿臂粗细的棕褐色虬结枝干,扭结弯曲地举起集中生长在茎顶的叶丛,像朵炸开之后沿着抛物线轨迹垂落下来的烟花。
野菠萝的枝干无刺,还常会分枝生长,发成广大的一丛。植株长得高了,就变成上密下疏的绿屏风,可以挡住高处生人窥视的视线,但是底下便拦不住禽畜的入侵,这时候怎么长都最多只有半人高的仙人掌,便起到了低矮处的分隔作用,私密和安全都可以兼顾。
这样的篱笆不隔音,鸡犬之声皆可相闻,在村里,常常可见村人们隔着刺篱聊天说话,越过低矮的围篱相互馈赠的吃食的情形。一篱之隔,隔不断远亲近邻们朴实情感和善意的传递!那是一个用低矮的木枝刺丛和野菠萝树就能昭示出分隔和界限的年代,但是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很近,心与心还很亲。
闲暇的时光,村里的孩子最喜欢去往海边的防风林带。虽然到那里要走很远很远的沙土路,太阳晒得人头顶冒烟,直走到脚板底生疼。但在那里的野菠萝和木麻黄丛林周边,可以抓到红绿相间的坡马 、壳子柔软的沙蟹,采摘刺尖丛里的甜美的仙人掌果和野菠萝果子,走运时还会掏到鸟窝,充满诱惑,值得辛苦。 在那个生活物资并不是非常富足的年代,大人们为了生存和填饱家人的口腹,没日没夜地工作,忙于出海捕捞、织网晒鱼,村子里的孩子们基本是在放养的状况下长大的。当每天的太阳升起,渔船出海以后的空村之中,成群结队的孩子们,随着黝黑的老屋子中蜿蜒的暗巷,随着野菠萝和仙人掌分隔出来的沙土小路,随着炎烈的日光下默默地等待人们踩踏的村中大道,或者是乖巧地去到学堂,或者是顽皮地逃学去了海边和防风的松林里玩耍----脱离了摇篮和父母的怀抱,学会独立行走之后,孩子们未来的人生方向,其实就都掌握在了自己的双脚之上。
海岸边的野菠萝林已经生长了无数个年头,枝干嶙峋残叶堆叠,有一种沧桑雄浑的意味,是矗立在海岸最前线上的一道风景。它们粗壮的枝干上长着密实的气生支根,和主干一起深扎在沙岸之中,交错地形成一片根茎的丛林,抗风固沙。这里既是海滨小生物们的生态世界,也是人类的孩子们玩耍的乐园。褐身红髻的雷公马和皮肤红绿相错的坡马,最喜欢在野菠萝丛附近挖洞居住,蚂蚁和各种蜘蛛甲虫们也在这里建立里属于自己的据点,孩子们则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安乐窝。每次来到这野菠萝的丛林,大孩子们会负责寻找沙地上的坑洞,抓住藏匿在其中的坡马,小孩子们则捡拾来松针和枯枝点着,烤熟之后一只脚一条尾巴地分而食之,香喷喷的一人一点,还不够塞牙缝,但是大家依旧兴奋异常。
如果实在找不到什么吃的的时候,大孩子们会用石头砸下挂在野菠萝树上成熟了的红果,再砸开外面包裹的纤维和坚硬的果壳,取出里面甜甜嫩嫩味道与花生相似的果仁,费劲巴巴的,一解馋吻。倘若没有实力足够强劲的大孩子同去,砸不开野菠萝厚重的果仁壳的时候,馋急了的小孩们也会想办法,敲下一小块的野菠萝果块,嚼嚼那块根处的嫩纤维,获得一点淡淡清甜聊以安慰。在这个缺乏物资的年代,每个家庭的生活都不富足,零食的选择等同于没有,所以任何一点可以解馋的资源都显得宝贵异常,被孩子们所看重和珍视!
野菠萝一般在七八月间开花,雌雄花异株分结,浓香扑鼻。它的雄花是淡黄白色的圆锥形花序,有佛焰苞半覆护着;而雌花是绿色,密密地生成头状排列,最后长成形似菠萝的聚花果,因此才被称为野菠萝。那果实是近乎于圆球或椭圆的形状,表面突出一个个棱角凹凸、近于木质的核果,每个突起的核果厚厚的纤维里,都包裹着一颗坚硬的果核。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青绿的果实就慢慢泛出红色,呈现出成熟的颜色来,最后整个变成橙红。这时如果顺着外凸的范围用利刃插入,切断中间和果芯底部相连的纤维,剥下一个核果,就是黄橙红亮的颜色,像极了红田黄石色的印章。
如果耐心一点,将野菠萝果核外表的纤维用硬石砸松,浸水泡烂之后,慢慢用锉刀剔除残留的纤维,就会得到一颗外表形似莲花的血色果壳,上下两头穿洞,掏出内里的果仁之后加个穗子,可以做成很漂亮的挂件或手串。因为耗功耗时,也没有什么人愿意去花上这许多时间,费心雕琢这种随处可见的野果仁。结果在数十年后,它让我们所有的人都大跌眼镜,摇身变成市场售价每串高达数万元的血莲花菩提子!惊讶之余,人们也只有不解感叹:是什么让质朴平常的野菠萝果,脱胎幻化成市场炒作的谜?
【端午.粽叶香】
在渔村的屋舍旁,野菠萝曾经是随处可见的物事,它和渔民们的日常生活,也密不可分。往昔贫困的时候,野菠萝韧长的叶子,被人们用来编制席子和遮挡的屏面。村里的草药医生也采集它的叶子、根茎煮水食用,减缓感冒发热和尿路感染的症状,它的果实能够治疗痢疾和咳嗽,果核用来医治睾丸炎和痔疮,捣烂的嫩芽可以敷治烂脚,在医药上的用途颇多。
做为靠海吃海的渔家子民,渔村人最重视的就是端午节--洗龙水,划龙船,绑粽子,是海边人必不可少的端午三大事!而莺歌海人的粽子,必是用野菠萝的叶子来包的,裹成长方的形状,有别于农村人用其他粽子叶包裹出来的三角粽,是闻名于四野八乡的特色美食。
野菠萝叶富有大米的清香味道,用它包裹出来的粽子,粽色青鲜,米香芳浓——它的鲜叶中含有丰富的稻米香味元素,是普通稻米含量的百倍之多!而且它的叶子长度足够宽度正好,可以轻松裹出一个成人手掌般长的长方粽,还有什么是比它更好的包裹材料呢?每年临近端午,村子里的妇女们便结伴去采集野菠萝的青鲜叶,成担地挑回家里,加工成粽叶。野菠萝叶多刺,须得用利刃沿着叶侧和叶脊背面仔细地削去刺勾,然后一条条叠好卷团扎紧,扔到大铁锅里滚水烫煮。这个过程,一是为了清洁消毒,杀死叶面上附着的小虫和虫卵,去除杂质污物;二是可以使野菠萝叶子变得更加软韧耐折,方便裹粽的工作。
巧手的渔村妇人,用野菠萝叶子粗大的一头固定在掌中,窝出长方的底兜,然后沿着中轴的叶脊一圈圈地将叶兜加高,加入拌好了调料的糯米,等到了一定高度,再收口把紧,用牙齿咬着麻绳的一端,一手把着裹好的粽子,一手抓着绳子上下环绕,固定,收紧,打结,于是一个青碧的方粽跃然于掌上,大功告成。
我的母亲也是包野菠萝叶粽子的高手!她包粽子,要在糯米中添加新鲜的五花猪肉、干虾米、咸蛋黄、花生米,原料丰富;堆得小山高似的青粽子,放进柴火灶上的大铁锅里,粗柴猛火咕嘟咕嘟地煮上一晚,第二天早上睁开眼来就能闻见满屋飘散的粽香味。从热锅里拣出一个,解开绳,顺着叶条旋开,软糯的粽米便一段一段裸露出来。张口咬下,咬一口是鲜得掉舌头的虾米,再咬一口是汪着油的咸蛋黄和五花肉,还有满嘴萦绕不去的粽叶糯米香,何只一个美字了得!这是母亲留赋于我童年舌尖的无上美味,也是故乡铭刻在我心间的记忆气息!
从前随着大人们采集野菠萝叶子的时候,我发现它新发的嫩叶底端,在没有见光的时候是纯净的雪白,嫩得用指甲盖一掐就会断开,但是一旦经了日光的煅晒,便很快变成鲜活的绿,质地也变得柔韧起来。听说它顶茎的嫩叶是可以食用的,味道就像鲜嫩的春笋,东南亚一带的人们也喜欢用它的鲜叶来包裹食物加工,增加香味。但是我没有见过家乡的人们食用过野菠萝的嫩叶,也许即使是在从前饿殍遍野的大饥荒年代里,大海馈赠与莺歌海人的资源也还是富足的,无限的海洋供给了我们满舱的活鱼鲜虾,可以跟周边以耕地为生的农村人换取米粮,果腹无忧,所以不曾有人去打过这些刺丛嫩茎的主意吧。
一般有别于常规饮食的食物发现,要么是在缺乏粮食极端饥饿的情况下,人们采取无所不用其极的方式去寻找果腹之物,只求填报饥肠不顾生死,如草根树皮观音土;要么是在物资极端富足,口舌麻木于唾手可得泛滥成灾的美味,转而寻求极端刺激的味道体验不管何物,如活吞老鼠的生吃三叫和铁板踏火的焚炽鹅掌。我不知道当初的人们是如何想到要尝试野菠萝嫩茎这棘手的美食,但是我总是心存着美好的希望,但愿它的美味发掘是始于一次好奇而文明的体验,既没有无食则殇的恐慌,也没有饕餮掠食的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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