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在一条河附近,和阿珠是邻居。现在村里的年轻人基本都外出打工了,剩下的都是中老年人,偶尔会做点农活或给人打散工。
记忆中总有一阵阵的锅碗瓢盆碰撞声,从低矮阴暗的旧房子窗户中传出,窗户边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黑色油垢。那是阿珠家的厨房,她家煮饭时会有炊烟从屋顶烟囱缓缓冒出来。阿珠常年扎着一个低马尾,总是穿着亲戚送的旧衣服,两綹头发挡着太阳穴。她是个节俭的人,现在都还用柴火烧饭煮菜,村里其他家早就用了煤气灶和电磁炉。阿珠的娘家在河的对面,过一座桥就到了。据老一辈的人说,没建大桥前过河要“搭渡”(坐船)。阿珠的丈夫是泥水匠,结婚后两夫妻早出晚归做泥水工,不久就建了一栋两层的小楼。在90年代初,她家是村里最早建小楼房的,村里人都夸他们夫妻俩会赚钱。
阿珠有个女儿L,早些年我们家搬到了市区,我和L也一直保持着联系,工作后很少见面。L读小学时,作业本用完了就会问我借,期中考试获奖后就会还我一个印着鲜红的“奖”字作业本。依稀记得,我们家在吃晚饭的时候,她眼睛红红咬着嘴唇跑过来,她没有说什么,安静地坐在旧椅子上翻我的数学课本。我爸妈叫她一起吃饭,她说等下回家再吃。隐约听见从窗外传来的声音,声音越来越清晰,吵架声和打砸东西的声音混在一起,仿佛还有轻微啜泣的声音。L呆呆地看着书本上的插图,低着头任由碎发散落遮住眼睛。天色逐渐暗了下来,阿珠在我们家窗外喊她:“还不回去吃晚饭,玩够了就不用吃饭了吗?”语气中夹杂着责备和愤怒,阿珠的头发遮住了太阳穴,可我还是看到她的眼珠布满红血丝。L连忙起身应和,慌慌张张地离开了了我们家。当时还只是一个小学生,她已经学会了隐忍。没搬家前,爸妈总叮嘱我,“你少去L家里玩,她爸爸脾气很大。”只记得,我的英文词典落学校了,过去问L借,她们家正在吃饭,L放下碗筷去楼上拿,我在一楼客厅里等她,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爸爸突然把一盘菜往白色的墙壁上一甩很生气地说了一句“吃什么,别吃了,做菜都不好吃,阿珠,真的像猪一样”,随即听见盘子碎落一地的声音。L递给我词典后,苦笑了一下。那时候我的心里害怕极了,恨不得自己有四条腿,马上跑回家。经过那个窗户时,我瞥见了白色的墙壁上油迹斑斑,还有汁水滴落的痕迹。
工作后我和L偶尔会在微信闲聊,L很少说她家里的事情。一个夜晚,L突然发了一条信息给我,“最近,那些家暴记忆总是在深夜时分现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我时常感到难过和窒息。”L是一个感性的人。关于阿珠的被家暴,我虽没亲眼看过,但她太阳穴的疤痕就是钢铁般的证据。我约L在江边的烧烤店见面,她脸上挂着淡淡的妆容,夜成熟了许多,那天晚上我们吃着烧烤聊了许多,仿佛和从前一样熟悉,聊过去聊未来聊工作聊生活。L突然眼圈红红地聊起了“他”。他曾拿了一条手腕粗的竹子从楼顶直往下插,和坐在地上的阿珠擦肩而过,阿珠在落泪抽泣,不知道是恐惧还是绝望的泪水。他曾把躺在床上的阿珠拖到地板上,床大概0.5米高,只听见头碰撞地面的声音和他的打骂声,阿珠并没有反抗。“其实我妈妈也有反抗过,不过是无意义反抗。她离家出走,在50米远的甘蔗地里躲着,天气寒冷还下着冷雨,如果我不去找她,他也不会找她回来。”L和我聊这些往事的时候,我在她脸上仍能看到隐忍,但更多的是释然,那个苦笑的女孩已然成长。她从头到尾都没有说“我父亲”或“我爸爸”,只用了“他”。我问她现在怎么样,她说自己已经工作了,如果他再打阿珠的话她会直接选择报警。其实,我想问的是她过得怎么样。在外人看来,都觉得她现在过得挺好的。L现在是一位高中教师,在为人民的教育事业做贡献。
“幸福的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童年要用一生来治愈。”分别的时候,L和我说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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