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世事无常。星期一才收到她寄给我的婚宴请帖,而在星期五,她告诉我她把未婚夫的爱犬杀了。
我几乎对她现时的生活一无所知,所以我很难说清这两事之间有何联系。
但回想以往她和我在一起的日子,凭我对她的了解,她干出任何出格的事,其实都在情理当中。
她在电话里告诉我杀狗的事。“到处都是血,我杀了条狗。它血真多,操!沙发没法坐。”她说。
她喝了酒,口齿不清,像是有什么塞住喉咙。
“他在外头操别的女人,我知道。他还以为我不知道,”她说,“我一个人在家里。”
我也是一个人在家里。接电话之前,我刚完成平生首次吸尘。吸尘器是我从邻居那里借来的,几乎全新。
那玩意很好使,接上电,按开关,虎虎生风,把杂碎全往肚子里吞。
我说:“敏娜,不是什么大事。先别喝了,好吗?”
她说,你来,我就不喝。我不知该怎么办。来看看我好吗?
我们有一年多没见面了,如果这意味着什么的话,那就是互相都不想见面,不想像只蟑螂一样蹑手蹑脚闯进对方的生活。
我说,我不知道能帮到你什么,敏娜。
她说,来吧,能见到你就好了,什么都好了。
我不知道。她给我一个地址,便挂了电话。
婊子,我想。
2
我希望那晚上我有别的选择。
比如说我去还吸尘器的时候,女邻居让我进去坐坐。
她三十多岁,身材严重走样,或者说没有从生育中回复过来。
你能看到她的脸是浮肿的,布满淡淡的褐斑,表明青春已离她而去不复返。
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我当时能接受她的邀请。
然后好好操她一番,把那两个在襁褓中吵闹的男孩打一顿。
“叼,我老公出去打麻将啦。明朝早吧,兴许会滚回来。输死他条卵样!”她说。
吸尘器还了回去,我帮女邻居把门关上。我手里攥着敏娜给我的地址,出门了。
大概八点,我上了地铁。
地铁上人很多,我被踩了好几脚。
站我旁边是个大叔,他伺机偷摸他前面的白领女郎。
女郎毫不知情,和另外两个似是同事的女郎高声讨论一部电视剧的剧情走向。
旁边一位头套全覆盖式耳机的少年漫不经心地注意女郎们的举动。
好一个欢乐派对。
我也想参与其中。但一想到敏娜,就无论如何提不起兴致,哪怕身后的中年女人如何用胸脯顶抵我的手臂。
在这两边看不到头的地铁车厢里,有多少个同命人呢?为前女友琐事而疲于奔命的同命人。
我想是少之又少。至少,在我所能观察到的八个人当中,没有。这使我感到孤独。
我想起了八爪鱼。如果我是八爪鱼,我会毫不留情地将八只手伸向我能见到的八个人。
用巨大的吸盘罩住他们的头,让他们安静。而当他们慌忙逃散的时候,我便会被顺势撕成八块。
我们也许就是这样被玩死的。
3
我进门,血腥味和酒气像火一样扑到脸上。
敏娜搂住我,说,你终于来了。
在我看到她的脸之前,我首先看到满屋子的血污。这本是个高档公寓,但现在什么也不是。
敏娜的脸上也有血迹,我让她先擦一擦。
她说没关系。她举起酒瓶子,说,先来见见我的好朋友。
40度的绝对伏特加,我推开瓶子。她拍拍我肩膀,说,不勉强你。
她把我领进房子。一堆黑色胶袋横在客厅中央。敏娜说,这就是了。
我捏着鼻子,翻开黑胶袋。妈蛋,一条狗。
它死了吗?敏娜问,我之前看过一下,还没断气。
还没,我说。它的肚子还在微弱地一鼓一缩,似乎命运之神正用鼓风机为它维持;眼睛是闭上的,冉冉作动。
“他妈的就是不肯死”,敏娜几乎要哭出来。
那只是一条小狗,不会比一瓶家庭装沐浴液更大或更重。它至少挨了三刀,脖子一刀、肚子两刀。
肠子露出半截,但它还在呼吸。
敏娜说:“亲亲,帮我弄死它。”
它自己会死的,我说。
“我头很痛。弄死它吧,二柱。我头很痛。我完了。
我完了。我弄了一次。我弄不死。它就是不肯死。它会死吗?
它还叫了,操。我弄不死。行行好,弄死它吧。”
我干不了。
“你真没用。”
我是。
4
小狗叫做史努比。
敏娜做好三明治,我们吃着,谈起小狗。
史努比,是敏娜和未婚夫M先生一同取的名字。
他俩曾为此讨价还价。M先生想用“拿破仑”、“腓特烈”或“夏洛克”,异国情调,历史沉淀。而敏娜更倾向“大春”、“小梗”、“圆头”之类,可爱易记。
他俩各执己见,故意斗气,整个晚上甜蜜地拌嘴。然后做爱,过后,没了这回事。
碰巧电视上放《史努比》,他们记起这事,于是便把小狗唤作史努比。
敏娜不哭了,也放下了手中的酒瓶。她镇定下来,变得健谈,越说越多。
我不知道此刻史努比死了没有。我希望敏娜能多说一点,让史努比在不经意间停止呼吸。那对任何人都有好处。
敏娜说,起初她很喜欢带史努比去散步,和M先生一起。
有一两个星期,M先生用毛巾包裹着史努比,一手搂着,另一只手牵着敏娜,慢步走。
他们走得很远,走到中心湖,走过一度桥,到湖中心岛,在亭子里坐一回,看鸭子下水,天黑前沿湖的另一边走回家。
“不敢要更多了,这样就心满意足,”敏娜说。
我点头。
“跟你一起时根本不敢想。”
我点头。
后来M先生忙起来了,不经常回家。史努比也能下地走,有时跑,由敏娜牵着。M先生说,不用过多久,它就会跑得比我们都快了。
牙也长出来了。有次敏娜回家晚了,给它喂食,它竟然咬住敏娜的手指,“不是闹着玩的程度,”敏娜说。
它的嘴变尖了,它的毛长了,粗糙,它那话儿也开始顶出来。
它开始爬到别的狗的背后。有一次它这样干了,在散步的时候。敏娜扯它回来,史努比不听,甚至向敏娜吠叫。
对方是一只比它大得多的杂种犬,躲避着,游刃有余。
杂种犬的主人,一个穿着白色汗衫、条纹短裤的大爷,笑嘻嘻地目击一切。
“你的啥狗啊?挺狂的。”大爷问。
“太小啦,还不合适。”大爷说。
“你要是配种的话,来找我哇。”大爷说。
敏娜问我:“他这么老,为什么还不死呢?”
我答不上来。
她抿一口伏特加,我学着她的样子也喝了一口。烧,他妈的。
“干什么都没用。小狗操大狗,老混蛋操跟他一样老的混蛋,我未婚夫操别的女人。人们都没有别的事干。”
“干杯!”我说,她真说进了我大脑回路里,“你也背着我操贱男人。呸呸呸,错了,被人操!”
“你也就是个贱货。你也操了别人。要我说出来么?”
“对对对。操!”
我们喝酒,一人一口。瓶子操了我的嘴,她的嘴。
狗操狗,人操人。砖头操水泥,
木桩操木楔,
脚操鞋子,
鞋子操井盖,
管道工操水管,
自来水插一脚也操水管,
地铁操隧道,
光操黑洞,
相对论操引力,
引力操月亮,生了潮汐,一遍一遍操堤坝,来来回回。
“说起来,我们还真是一败涂地。”我说。
就是那么回事,敏娜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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