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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南坡下(一)

活在南坡下(一)

作者: 货车司机牛二哥 | 来源:发表于2021-02-09 15:26 被阅读0次

    (一)古槐

    山里的夏夜静而且凉,躺在平房之上,听着夜虫的呢喃,丝丝缕缕的凉风从花墙的空隙穿过,携着柔顺,带着邻居孩子的呓语,飞上深蓝色的夜空,一个流星拖着长长的曳光与它擦肩而过。

    身下铺着马兰与灯芯草编织的席子,那淡淡的香味好似它们的条纹,一丝一缕,耳边又响起父亲刚才所说的话:

    南坡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明太祖四年,也就是公元一三七一年,那一年赵五佬同胞弟赵五佑、侄子赵玘尊奉移民政策,从山西省潞安府高平县长治镇北八里化壁李里庄迁至南坡。这段历史有村中现存的两棵古槐为证,一棵距今六百五十年,一棵五百五十年。

    冬季,大南坡村的古槐

    六百多年啊,那将是多么漫长的岁月啊,我喃喃自语。侧过身子,眼光追寻着夜空中的月儿,她披着皎洁的轻纱,正在一朵朵的云中漫步,不远处的古槐沐浴着月光,洒下一道道轻影,叶子随风摇动,好像在窃窃私语。

    我的心中不免浮想翩翩:皓月、古槐,相映相守六百多年,历经风雨,不知衍生了多少优美的传说。而古槐更是让人敬佩,它虽然不能如日月般万世恒久,顽强的意志却能代代传承,以数百年不变的姿态将自己站成了永恒。

    庄子在《知北游》中所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虽然岁月之河滚滚而逝,今夜的我却要溯源而上,放飞想像,重现当年祖辈初踏南坡时的场面:

    清晨,旭日初升,他们历经坎坷,终于来到了南坡,站在灰黄的土丘上,眼前一幅凄凉的景象:

    断壁残垣的村庄,有的房子没有了屋顶,几只灰麻杆落在上面,发出凄惨的叫声,有的院子墙倒屋塌,蒿草长得有一人高,土墙边堆放着半截的瓦片,风中好像还残留着焦灼的气息。

    元末明初的战争,中原大地惨遭蹂躏,原来的繁华富庶成了侧足无行径,荒畴不复田,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的晦色地狱。

    此时,五佬三人破衣烂衫,担簦蹑屩,他们沉默无语,回首北望,此时此刻,几百公里之外的家乡正是炊烟袅袅的时候,稍倾,人们会吃过早饭,荷着锄头走向肥沃的田野!

    可是一切都成为了过去,他们还能回去吗?

    不能!

    一双双长满老茧的手举起了锄头,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挖坑、植槐,想借此寄托对远方宗嗣的思念,以及将来子孙满堂的渴望,而槐树自古就有旺盛的生命力,而且还是平安祥瑞的象征,那是他们对树木崇拜的原始信仰。

    我是一个寻常的山里孩子,就像古槐上最小最嫩的一片叶子,可是我也是一个怪异的人,脑袋里常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它们就像水坑里的葫芦,按下一个又冒出一个。

    我喜欢安静,不屑于聚堆。

    有时我会独自来到东场,从山一样高的秸秆堆上掏出许多深洞,好似一只狡黠的田鼠,隐藏着几个出口。我还会把洞里布置的井井有条,有储藏室,有客厅,有卧室,当然也有厕所。我在里面把洞口堵住,只留下一丁点的缝隙,屏住呼吸从秸秆叶子中看着经过的人,跑过的狗,咩咩叫的羊,还有甩着尾巴的牛,它们从来没有发觉过我的行踪。一切在外面能做的所有事情,在我的隐秘空间里都能做到。当然,我的思考,我的冥想,都是在这里完成的。

    我曾经对人说过,我听到过古槐的讲话,那是我拋向外界的第一枚橄榄枝,也是最失败的一次。那段时间,这种期望和别人分享故事的念头,搅扰得我坐立不安,好像一张开嘴,心自己就会跳出来与别人拥抱。可是,所有的人,没有听完讲述,就用诧异还夹杂着不安的眼光盯着我,然后扭头就走,有的好心人,还用手背贴着我的额头试试,担心是不是发烧弄坏了脑子。

    在村人的心里,我似愚若痴,在古槐的眼里,我聪慧灵敏,我听古槐说过,在六百五十年的岁月里,每隔百年总会出现一个和我一样的孩子,在万籁俱寂之时,踩着斑驳的月光走出家门,来到它的身边,坐在光滑的石臼上,静静地偎依在它的怀里,听着它的讲述:

    六百五十年前的一个凌晨,迁移的人群从北方的山上缓缓走了下来,长长的队伍好像一条流淌着的河,逶迤盘旋在崇山峻岭之间,所有的人像蚱蜢一样被拴成一串,每路过一座人烟绝迹的村庄,就有几个人被解开绳索,丢弃在那里,留下的人目光呆滞,走了的人神色疲惫,他们的眼中满是凄楚的渺茫和对家乡故土的留恋,可是面对押送官兵的皮鞭,只能无奈的挪动着脚步。

    那一刻,赵五佬和弟弟赵五佑、侄子赵玘走出了队伍,留在了南坡。

    一阵夜风吹来,槐叶纷纷洒洒飘了下来,落在我的身上。

    “我”,古槐对我说:当时的我和你一样,也是一个孩子,被五佬用泥土包住了根须,塞进行李,随着他跋涉了几百里,来到了南坡。

    深秋的夜晚,寒意从泥土中钻了出来,有的攀上了树枝,衍化成露水,有几滴竟然落在我的脸上,凉凉的,像是古槐流的泪,它叹了一口气,说:人生痛苦,生活不易,虽然我还记得来时的路,可是已经离开了家乡,我也与五佬一样思念着远方的母亲,思念那些和我一样的兄弟姐妹。说罢,他就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是啊,骨肉亲情、血浓于水,在我的面前,他是位耄耋之年的老人,在母亲面前,他还是个绕膝玩耍的孩子。它从数百里之外跟随着五佬来到了南坡,怎么会忘记慈祥的母亲呢?怎么会不思念远方的故乡呢?

    唐朝诗人张九龄有一首《西江夜行》就表达了这样的心境:

    遥夜人何在,澄潭月里行。

    悠悠天宇旷,切切故乡情。

    外物寂无扰,中流澹自清。

    念归林叶换,愁坐露华生。

    犹有汀洲鹤,宵分乍一鸣。

    在这个漫漫长夜里,独自行船于碧波荡漾的月下,仰望深沉的夜空,辽阔悠远,思念家乡的情感越发的哀切,心中不免哀叹,故乡啊,你究竟在哪里呢?清澈明亮的河水默默的流动,它们没有像我这样忧愁,忽然想到起家中的古槐,叶落叶生不知更换了多少个春秋啊,我拥着乡愁坐在这个寂静的夜里,任凭寒露渐生,打湿那冰冷的衣袖。

    我抚摸着古槐的躯体,那粗大的身躯得几个成年人才能牵手合抱,风雨的冲刷印刻着生长的经历,沧桑的年轮雕琢着岁月的痕迹,枯裂的树皮好像老人脸上的皱纹,隐藏着不知多少的痛楚与磨难。

    它的躯体巍然苍劲,巨大的根须深深地扎入南坡的地下,任凭狂风暴雨剧烈摇撼也丝毫不会动摇。它的枝干虬曲苍劲,布满了岁月的皱纹,初看这些枝干,仿佛已经枯死,但是它不仅始终焕发着绿色的生命,还展现着悲怆的历史造型!看着那黑褐色的纹路,可以想像到它的年轮,那里忠实地纪录了它在六百五十年之中的抗争,无论细雨或者狂风,无论繁荣或者凋零,无论健康或者疾病,无论喜悦或着是苦痛,谁也撼动不了它那坚若磐石的根基,谁也剥夺不了它那坚贞不屈的生命。

    (冬季中的古槐)

    我抬头仰望,冬季,大南坡村的古槐古槐像一柄擎开的巨伞,庇荫着膝下的子孙,无数的大树杈分成了无数的小枝桠,枝桠上又分散出更多的细枝,小细枝在夜色下密密麻麻,如同形态各异的小人,站着、坐着、躺着,他们都是生命的无限延续。

    无数的叶子在夜风中摇曳,他们用嫩绿、枯干或者苍老、年轻的体态,组成了一个永不枯萎的家庭,就像无数的赵氏后人繁衍生息组成的南坡,和类似于南坡的更多村子。

    古槐又睁开了双眼,遥望着满天星辰,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点点的星光和历史倒流的画面:

    广袤无垠的大地上,秋风瑟瑟,日月隐去,万物凋零,枯叶横飞,残壁断垣的之下的南坡,已经久无人烟,田地里长满了蒿草,狭窄的小径被纠缠的藤蔓拦住,山凹里,几座孤坟在冷冷的风中瑟瑟发抖。

    他们三人坐在土岗上,用长满老茧的手擦拭着板撅上的泥土,脚上的布鞋经过几百里的跋涉早已经千疮百孔。五佬从一层一层包裹着的行李中取出树苗,五佑已经挖好了坑,小心翼翼的下栽,培土,然后轻轻的夯实。

    五佑望着哥哥,担心的问:没有水,能活吗?

    五佬没有回答,目光投向了山沟里。

    远远的,赵玘捧着一壶水,边跑边兴奋的喊:“伯伯,叔叔,有水,沟底有泉水!”

    有水就能活,有水就能活在南坡下。

    屹立与粮食是南坡人的骨气

    他们兴奋的彼此对视着,眼中满是对未来生活的渴望,此时在他们的眼里,那已经不再是一株苗,而是一棵树,一片偌大的山林,整座荒芜的南山也瞬间绿树成荫。南坡,这块土地以它的厚重包容接纳了树,以及像树一样有着顽强生命力的赵氏祖先们。

    晨雾散尽,太阳冉冉升起,每一丝光线都传播着生命的永恒,虽然人的生命短暂,如流水似浮光,可是生命可以延续,血脉能够传承。

    赵五佬三个人围坐在树的周围,仿佛看到自己的血液,从目光中汩汩流出,注入到树的血管,树在阳光下舒展着枝叶,茁壮成长,数不尽数的幼苗,数不尽数的赵氏子孙,根连着跟,手拉着手,心与心缠绕,破土而出,原野上出现了一棵棵树,走来了一个个人。

    他们从树的身上看见了自己的血脉,他们从树的身上看见了现在和未来这一族人的影子,他们看见树在日月之轮下生长,他们看见树在风雨雷电中挣扎,他们看见树在吮吸着地下的甘露,舒展着永不衰老的身躯,枝繁叶茂,屹立在怀川大地上。

    我闭上眼睛,依偎在古树的怀抱里,感受着岁月的洪流从树梢上呼啸而过,明、清、民国、抗倭、解放,土改,开放,复兴,一段段历史就像一本本被风翻开的书,清晰的呈现在面前,一个个鲜活的南坡人从历史的帷幕下走出,来到了身边,或汉服披风,或削发垂辨,或长衫马褂,或一身戎装。他们宛若行色匆匆的过客,一闪而过,但是却没有因为生命的短暂而黯然失色,远远望去,那些逐渐消逝在苍茫夜色中的身影上,都笼罩着一团光环,虽然平凡无奇,却永不熄灭。

    古槐沉沉睡去,夜风拂过,叶子纷纷扬扬落下归根,有一片被风托着,冉冉升起,竟向月儿飞去,难道她要去寻找先祖的故乡吗?

    我将脸贴着古槐粗糙不平的身上,倾听着他经脉中有力的搏动,感受着充满活力的心跳,惊叹他的坚韧与顽强:

    他守候着这方贫瘠的土壤,不能像青松那样扎根在岩隙,独自挑战风刀霜剑的冲击,也不像胡杨那样挺立在寸草不生的沙漠,演绎着三千年不死的传奇。它只是默默的伫立在那里,经受风吹雨打,日晒霜侵,它的存在到底是为了守望、见证,还是庇荫、传承?

    所有的这些疑问,我都不知道答案,但是,我知道它的存在肯定有着特殊的意义。与古槐相比,我们世世代代在此生老病死的人们不过是戏台上的演员,不断变换着场景与内容,而古槐永远是一位最忠诚,永不离席的观众。

    更迭变换的年代,当无数的南坡人遭受着饥饿的折磨时,古槐会说:坚持,生命要如同我一样顽强;当无数的南坡人遭受倭寇的蹂躏时,古槐会说,抗争,勇气如同我的枝丫,风暴雷电下折断了还会再生;当无数的南坡人为了生存奔赴四面八方时,古槐会说:只要根须紧紧相握,叶子飞的再远,也要记住天堂在远方,故乡在心上!

    谢谢您的阅读,感谢您的关注和支持,近期将推出《活在南坡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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