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声

鲁迅诗中“躲进小楼成一统”的境界现在是不易得到了，虽然回到家里就紧闭房门，楼道里奋力拾阶而上的脚步声，喘息声却异常响亮地传来了，并且回音缭绕，嗡嗡不绝，使你怀疑刚才忘关门了，或者门没有关严，住楼房而敞开门是很危险的事，相当于武力搏击中不小心暴露了致命弱点，无形中给了对方轻易得手的机会，是很忌讳的。我小时候有一次去亲戚家，记得当时他们家里的儿子留了个纸条，写了些威胁家长的决绝的话，便离家出走了，这件事在亲朋之间很轰动，都来帮忙寻找，他们匆匆忙忙地走了，命令我看家，门不知怎么没关，只是虚掩着，一位阿姨也来表示关心过问，发现门竟没锁，推门而入，很严厉地斥责了我：怎么不知道关门呢？她的表情是惊异的，使本就兵荒马乱的气氛越发悚戾了。这件事加深了我对楼房封闭独立的印象，使我此后进门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锁门，并且反复地检查。用力推一推，还不放心，必得重新打开，再“啪嗒”听一遍门锁响才算完事。

楼房里每家的门都很坚固，牢靠，堂皇阔大，防盗的功能很强，有的是两层，打开第一层，主人探头看看来者是谁，再决定是否放行。可以确定房门已经隔离了外面防不胜防，五胡杂处的世界，却隔不断各种惊心动魄的声音，没想到，楼房是这样不隔音，既使窗户没有一扇是打开的，既使高居五，六层，楼下人聊天的内容你仍可能尽收耳底，虽然无意窥探隐私，一楼人家的部分底细，如家里都有什么人，都是什么性情，还是一清二楚。至于楼道里的任何活动，就更像是现场录音，而且效果震动屋宇，爬楼如登山，脚下难免吃力，脚步重重地落下来，待爬到六，七层时，差不多全身的重量都“噗通，噗通”地压在了脚下，听起来像碾压机轰轰地开上来，如果这声音忽然停在门口，安静了，那真是惊心动魄的一刻，现在，联系的渠道畅通多元，通过手机，电脑便可传递文件，信息，甚至收发钱物，解决所有问题，大多各自宅居闭户，很少有人实地登门拜访，偶有人因事不得已前来，也预先通告， 鲜有人不识趣地当不速之客。破天荒地听到敲门声，岂能不恐惧？物业公司，燃气公司的工作人员，抄水表，或者检查燃气系统的，经验丰富，洞悉人的这种心理，先在楼道里大声宣布：是抄水表的，然后才挨家挨户敲门，况且她们专门负责这一片楼房的，早就为人所熟悉。我常常误以为敲对门的是在敲我们家，因为太真切了，太迫近了，他们家交际频繁，人事活跃，人来人往，敲门声时常响起，每次直到他们家门开了，客人被让进去，我才解脱了误会。

庆幸的是，在屋里说话，坐卧起居，还是听不见的，但我偶尔还是能听见隔壁邻居吵架，不知吵些什么，吵得很激烈，似乎是孩子和妈妈的冲突，孩子万分委屈，边哭边控诉，哭诉得很凄惨，声调幽咽，妈妈处于被动的局面，可能是没想到孩子的爆发。听得最清楚的是头顶上的声音，楼上的人家活力十足，精神充沛，让我不解的是他们家的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都已经上了小学，中学，应该是过了不停折腾的年纪了，他们也正处于紧张的学习阶段，怎么有时间有精力制造出那么多声响呢，也可能他们全家都是多动的性格，从早晨我一睁开眼，也就五点多吧，就开始听见头顶楼板咣当的声音，我睡眠不好，睡得晚，醒得早，他们家的活动时间竟始终坚持，始终伴随着这样非人的时间段，半夜十一点多了，还能听见他们折磨楼板的千奇百怪的声音，猜不透这是什么声音，也许是把椅子拖来拖去？这是卧室啊，在卧室里也不停地动？真让人不解。早晨醒来，天还没亮，以为他们辛苦一天了，毕竟得睡懒觉吧，哪知，楼上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有时，还很猛烈，不知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我心惊肉跳地听着这些声音，总担心楼板有一天被砸坏。有时，从暖气管的空隙里呼啦啦掉下来一些碎渣，尘土，不由得使人目瞪口呆：这是怎么了？他们没事晃暖气玩？万一管线破损，可是很麻烦的。我不得不佩服他们无穷的精力。

最突兀的声音是楼上对门人家养的狗的叫声，在开门将脚步踏出去的一刻，叫声突然尖锐，颇有敌意地响起来，心跳立刻加速，想必脸也吓白了，那一连串的“呜呜”声，你搞不清是从哪里来的，狗似乎隐在某个地方伺机向你扑来，这种危险的形势是很吓人的。它总是来这一套突然袭击，虽然已经有些适应了，知道它也就是虚张声势，不敢露面，每次还是被吓得够呛，有一次，它终于现了真身，在我家的楼门口站着，可能是在等它的主人，是一条咖啡色的小狗，毛短精干，瘦，不知是什么品种，它的眼睛圆溜溜的，闪着兴奋的，机敏的光，我靠近它，它没敢叫，嗅嗅我的裤腿，我强装镇定，像没事似的，表示出对它的不屑一顾，如常从包里拿钥匙开门，它大概嗅到我的气味陌生，迅速地往楼上爬，爬了一层，才敢居高临下，向我咆哮起来。原来它和我一样，胆小如鼠。所不同的是，我保持沉默，它是借着叫声为自己壮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