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油炖粉条

作者: 爱普洛斯 | 来源:发表于2021-01-20 06:31 被阅读0次

    那年冬天我六岁,雪下的很大,动不动就把门给封了,我和弟妹缩进被窝里,不肯起床。母亲生火给我们烤着衣服,烤到的地方很烫,烤不到的地方冰凉冰凉的。母亲一边烤一边哄我们,“今天是腊八节,你们的爸爸要回来呢!”

    推开房门,心里升起的那点期盼都沉到了心底,满眼都是厚厚的积雪,寸步难行,父亲根本没有办法回家。家里没有大米、红枣、冰糖和爬豆,母亲只好煮一锅小米地瓜粥哄哄我们的肚子,弟弟眼巴巴的的盯着西邻家的锅,不肯回家。我拖着他的胳膊又气又恼,这个鬼天气,太欺负人了。

    大雪化的很慢很慢,我们坐在厚厚的蒲草编成的门帘后面,数着日子,支着耳朵等父亲回家,好翻开提包,找到一包点心,或者几块糖 ,在漫长冬季里那点甜头总让人刻骨铭心。

    弟弟拿了棍子在屋后的树林里打“干棒”,就是树的枯枝,用来生火盆。北邻居家的小儿子,和他同年,看到一块“干棒”落下来,像猴子一样去抢,弟弟抛出的棍子正好落在他头上,蹭破了皮,哭的很凶,弟弟一溜烟的跑回家,躲在橱子后面。那孩子拉了邻居的手找到家里,非要赖着我们。母亲拖出弟弟象征性的打了两下,又答应陪他一张“包皮饼”,才善罢甘休。母亲做“包皮饼”技术特别高,外面一层薄薄的白面,里面是厚厚高粱面。父亲没有回家,还损失了一张“包皮饼”,让我们好几天都很郁闷。

    腊月十八是大集,母亲把攒了好久的鸡蛋装进篮子里,拉着我去赶集。卖鸡蛋的人很多,买的人很少。太阳都偏西了,我的脚冻的又麻又疼,母亲依然不肯出手。大部分人都走了,天也暗下来,我心里正充满了绝望,终于来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收了我们的鸡蛋。多卖了三五毛母亲很高兴,答应带我去买年画。到年画市场我哭了,好看的图片都卖没了,只剩领袖的照片了。

    母亲买了布,油和盐,准备走了。我很不甘心,在一顶帽子前面赖着不走,颜色那么好看,还可以护着耳朵。母亲看也不看,说那个不暖和,咱们回家做去,母亲做得帽子又笨又丑,我打心底里嫌弃着还不敢说。走过卖爆竹的地方,母亲只买了两挂鞭,照样三十一挂,初一一挂。擦炮仗、拉炮仗、摔炮仗一样也不买。我又赖着不走,母亲生了气,说:“女孩带花,小子才要炮,没个闺女样。”后来,实在拗不过我,才给我和妹妹买了四支花,两根红头绳,给弟弟买了两包摔炮仗。我们兴奋的藏起来,等大年初一去显摆显摆,那个小子太没有攒集了,一下午就摔没了。大人永远不知道带一个孩子冻成冰棍了,还没有任何安慰有多残忍。孩子永远不知道一个母亲面对艰辛要多么无奈。

    剩下的日子仿佛很没趣,只有辛苦。挑水、打扫卫生、拆洗被褥、糊墙、蒸年糕,糊墙算是最有意思的活了。父亲在法院工作,糊墙用的都是旧布告,整张整张的,省时还涨知识。这个时候西邻家小孩就来眼巴巴的看着,我们提出一个水煎包可以换五张旧布告,居然成交了。母亲知道了,把我们骂得狗血淋头,还送了一大包旧布告过去,那个女主人连个笑模样都没有,好像她家孩子被穷鬼们算计了。

    父亲回来了,日子里就有了年味,我们有钙奶饼干吃,有红糖可以沾窝头了。父亲还买了很多炮仗,藏在梁上。虽然不能玩,只要抬头看看那个框子,心里就充满快乐,被贫穷钉在骨子里的窘迫灵魂得到了片刻的安慰。

    腊月二十七,是我们家扬眉吐气的好日子。母亲早早把炉火升得很旺,我们也早早起床,把被褥折叠的整整齐齐。往往还没有吃完早饭,六叔就拿着“对子”来了,陆陆续续的家里挤满了人。等父亲拿起笔,红彤彤的对联排着队凉的到处都是。乡亲们喝着我们的茶,抽着父亲的烟,拉着家常,吹着牛,享受着一年来最快乐的时光。个个脸上放着红光,眉飞色舞的,仿佛跳出了三界外的猴子。

    腊月二十八下午,穷汉子集赶完的人们重新聚集过来,轮流上阵,与父亲切磋棋艺,争得面红耳赤,看得心血沸腾,这时候人人都是杀伐决断的大英雄,再不是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为了一分钱瞅断肠的泥腿子。父亲高兴起来,摆两盘棋,出不同的招,看他们如何应对,从容不迫,怡然自得。我常想这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

    腊月二十九,二大爷早早来排队了,抱着他爱若至宝的戏匣子。陆续的村里的老人也来凑热闹,一个戏匣子里咿咿呀呀的唱戏,一个慷慨激昂的说着杨家将,好不热闹。

    到了年三十,早上打好浆糊,父亲提着凳子,我端着浆糊,弟弟抱着对联,穿街过巷去给爷爷家贴春联,奶奶照例嘟嘟囔囔的说晚了。爷爷最喜欢的一幅对联是“诸肉还是猪肉香,百菜还是白菜好,横批:百姓人家”,一边贴一边说:“人啊!啥时候不能忘了本。”我们心里暗暗发誓,长大了一定离开这里,离开土地,离开啥也没有的童年。

    年三十下午,队里杀猪分肉,五毛钱一斤,大人孩子齐出动。我拉着弟弟妹妹从人群里钻进去,看着大块大块的肉被喜气洋洋的大人端着,孩子欢跳着领走了,心里焦急的冒火。弟弟等的累了,蹲在地上,眼巴巴的一会看看案板,一会看看我。母亲是不着急的,急也没用。我家是一“头沉”,公分少的可怜,只能排在后面。终于轮到我们了,母亲要了些肋条骨和猪皮,几乎没有肉,弟弟哭了。村支书看了看,从自家肉上割下一小条,递过来,母亲正要推辞,我抢过来,和弟弟妹妹一溜烟跑了。

    母亲回到家啥也没说,把猪皮切成小块,炼成大油,装进一个口小肚子大的磁瓶里藏好,这是我们家今后几个月的油水。

    晚上的大餐照样是猪油炖粉条,因为有肉了,特别让人期待。母亲索性把骨头和肉皮一起放进锅里炖上。水烧开了,咕都咕都的冒热气,我们把锅盖掀开,看着肉皮在锅里跳舞,每个人的脸上都红彤彤的。香味飘出了,馋虫从心腔子里跳出来,不由自主的弯着腰,探着头,盯着锅里的肉皮,贪婪的闻着,恨不能一口吞进肚子里。突然门口有人说话,我条件反射似的抓起锅盖扣上,死死的按住不放。父亲看着我们贪馋的样子,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吃的嘴上油亮亮的,额头汉津津,还咂摸着舌头,瞪着狮子一样的眼睛,满锅里捞着。母亲恨恨的点着我们的额头斥责着:“上辈子都是饿死鬼投胎来的。”

    晚饭过后,母亲就张罗着包饺子,母亲把队长施舍的肉条和骨头上刮下来的肉丝切碎,拌上炼油剩的油渣子,都包进饺子里,放在“盖天”上放好,上面盖上报纸放着,等五更天起床下饺子,新年就真的来了。我不肯睡觉,因为母亲在里面包了一个糖饺子,还有一个钱饺子,吃到糖饺子的人,下一年有甜头,吃到钱饺子的,不仅可以把钢镚堂而皇之的据为己有,还意味着明年发大财,有钱花。

    母亲一边收拾一边催我快睡觉,她好把旧棉袄的领子缝上新衬领,袖口换上新的装袖,把新衣服给我们准备好。母亲还在每个角落里点上蜡烛,照的屋里亮堂堂的,祈盼着新的一年里,每个亲人都健健康康的无病无灾。每个窗台上都收拾的干干净净,连本书也不能放,这样来年才不会被坏运气压着,好运抬起来,风调雨顺。锅里还要放上一块豆腐、一个年糕,寓意是好日子芝麻开花节节高,年年福不断。

    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两年。天还黑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就此起彼伏的响起来,人人都想抢先,人人都不甘落后。父亲也把捂在炕头上的鞭拿出来,挂在长长的竹竿上,从草栅子上伸出去,他在外面点燃,我们在屋里堵着耳朵听着,新年就开始了。

    拜年是一年中最快乐的日子,每走一家大人们就会抓一把糖给孩子们,我们把糖塞进布兜里,使劲捂着,生怕掉了,也舍不得吃,凑一块数数谁的最多。

    初一住舅舅家,初二住姑家,初三跟着母亲住娘家,满满的都是收获,恨不能把这样的日子拉成一条河,奔流不息,永不停止。

    新年期间还有各种秧歌队赶来,踩高跷的,跑旱船的,舞龙舞狮的,变戏法的,唱戏的,老百姓穷开心的花样真不少。人们仿佛要把一年的快乐一下子挥霍干净了才甘心的样子。

    过了初八,家家开始准备花灯了,姥爷往往买上一长串红灯笼,挑在竹竿上,摇摇晃晃的走回家,兜里藏好了红蜡烛,防备着还没到十五呢,小家伙们已经把灯笼“糊”了,元宵节晚上就只有看的份了。

    元宵节晚上大人也会变成小孩子,恶作剧一样开着玩笑“看看你的灯笼上趴着条虫子。”实诚的孩子上当了,灯笼一歪,就糊了,笑声和哭声一起响起来。

    我们拿到灯笼先要到厕所、走廊、角落照照,把歪魔邪道都赶跑了,从此平平安安的过日子。父亲手巧,用秫秸葶杆扎灯笼,糊上白纸,画上彩色的画,别有一番韵味拔得头彩。有一年,父亲做了一辆彩车,让弟弟拉着玩,后面跟了一群孩子围观,他把脑袋抬的高高的,傲娇的就像巡查的大公鸡一样。

    元宵节吃得并不是元宵,甚至从来没有见过,我们照样吃猪油炖粉条,尽管连肉皮都没有了,我们依然吃得很香,因为这样的日子照样不会很多。

    仿佛元宵节一过,疯狂的人们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变得非常理性,家家户户修整着手里的农具,开始准备新的征程了。猪油炖粉条和彩灯一起收进孩子们的记忆里,在岁月深处香气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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