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夜半的窗前,任由氤氲的花香扶我坐下,深黑色的木椅在月色下泛着淡淡的紫光。伸手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不过手掌大的小册子。册子的颜色是古朴的褐黄,被人用线细细地装订整齐,摸起来有一种历史的韵味,在指尖点上封面的刹那,耳畔倏然响起一段轻缓的乐曲,裹挟着不曾断绝的爱恋而来。封面极其简约,只有三个蝇头小楷——纳兰词。
纳兰容若,一个提起来便伤天下苦情人的心的名字。而他本人被伤透了的心唯美而深邃,执着又痴傻。纳兰的爱情像甘草,甜蜜里有着化不去的苦涩。想到此处,我附身从柜子里取出了被压在柜底的写满字也积满灰尘的一封信,陷入了默然。良久,我转身想再次把信藏回柜底,却不小心碰掉了《纳兰词》。小册子掉进桌边的酒坛里,带起一阵馥郁的酒香。我暗道一声可惜,俯下身想尽快地捡起那本小册子。
这时,酒坛突然一震,发出一声脆响。坛中的酒如同被人搅动一样,飞速旋转着,旋即一柱酒水不断向上攀升,最后在顶端变出一个花苞,如同荷花一样清丽典雅地绽放。我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但并不恐惧。我看见《纳兰词》被酒荷花托住,在莲蓬上泛着清香和微光。下一刻,小册子飞速翻动,里面的字幻化成光影,一个接一个如练般从书页里飞出,汇聚成一个书生的形象。书生眉目清秀,长衫整洁,眼光看向我的瞬间的瞬间,书卷气就极为自然的从眉目间透露而出。下一刻,他的眼神里又漫延出一丝军伍中才有的坚毅。我不必问,便已知道这人是谁。浊世翩翩佳公子,不是纳兰容若又是何人?我刚想开口询问,却被他的眼神阻止,他的眼光悲伤又坚定,仿佛让我不要多问,不要多提。半晌,他开口,用平淡的声音说……
纳兰心事
我想我的前生,必然是花果山的猴子。不然,为何上天如此仇恨我,恨我的情,恨我的爱。我的心事为谁,谁就偏偏要离去。没有妥协,没有挽留,像巷中的风,带着街前槐花的清香,却留不下一丝痕迹。“赌书消得泼茶香,只道当时是寻常”,过去终是过去,但总会顽强的落在我的梦里。快乐,也许是预支了后半生的幸福。
我在醒时惆怅,梦里遗憾,酒后埋怨,最后全部化成了对自己的谴责……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何必当初让自己多情,换来现如今眼泪随阶前的雨,点滴到天明。离开了你,前前后后的时间都是骗局。让我空蹉跎了岁月,而这些岁月不再有你。我把自己化成一蓬飞絮,凭着毫无灵魂的轻,来这茫茫天地寻找你的笑脸。每一步都踩出惆怅,每一曲都载满愁肠,三生三世实在太久,此生我已无法忍受,自己独自一人溶在晚霞里的背影。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红线绷得太紧终究是会断,我们两人究竟是谁先演错了角色?才让之后的一幕幕全部相互错开,黯然落幕。我们之间相隔太远,仅用一根细若游丝的红线相连,当天空落下雨滴时,每触一下都是深入梦里的痛。
奈何!天春世人不春我,前世业障今世祸!我是清醒的,因为我知道我该为谁而纵意青春;苍天是愚蠢的,它分不清谁才真正需要春天!明明舍得用尽一生倾心于一双黛眉,却舍不得三月阳春。你走的那个春天,桃花瓣片片如雨飘落,却在离开枝头时,一步一顿,桃花树在呼唤,它却说,不必追问。
“一闪灯花堕,空对着琉璃火。”
我曾想过放弃,像孤鹜忘记落霞,从此不再齐飞。只是入寺遇佛,本以为佛会教我断舍空悟。但最终发现佛历经劫难,不是所谓彻悟,而是为了在大千世界的轮回里寻找那个他深爱着的灵魂。寻寻觅觅寻不得,才知上穷碧落下黄泉,你已消失不见。可古寺中,所有琉璃灯都彻底燃尽后,我还是放弃不了寻找你。方知,在痴情人的眼中,花谢花开的禅意,是你或嗔或喜的捉摸不定;自在圆满的沉稳,是有你陪在身边的安心。江南烟雨里的古寺,最后全部化成我心底的一滴泪。
“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
求不得,放不下,爱别离,恨常遇。我愿剖开自己灵魂,让明月看看我那真诚的心灵,可只换来嘲笑和冷遇。冬夜的月华里,每一条路都延伸向一段过去,有你的过去。而我现在只恨这雪狂风急,抹去了我们走在一处的足迹。
“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
若你在画里,不愿回到人间,那让我也进入画里,和你一起有着不老的容颜。我不曾安眠,盼你能回来再看我一眼。彻夜呼唤你的名字,我只是在做一件注定失败的事。嘶喊到咳血是我对自己的惩罚。我是为了什么才失去了所有,现今却追悔莫及。不曾变过的痴情被锻成了刺入心中的刃,倏然一凉,接踵而来的是刻骨铭心的痛。与你一同经历过的时光太美,我不再对未知充满期待,只是奢望着未来能重演过往。
你是我的爱人,我的真真。我却弄丢了你。在人群中,在岁月里,所有的你都消失了踪影。你走后才知,岁月静好的是你,而不是我们的爱情。我希望是你自己消隐了踪迹,至少我还有机会追回你,再一次拥抱你。我害怕夺去你的是天上的明月,那痴情又伤情的宫殿。你走了好远,我想问问你的地点,你却只是静静地挥手,用离别替代团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在最后的最后,我只能如此嗟叹。太多错过,太多辜负。我还能怎样,还能许下什么承诺,还能留存什么祈愿?我只想求佛斩断我们的缘,模糊我们第一次的相见,以躲避后来的相思苦。只是我根本舍不得忘记,所以无法虔诚地许愿,只得还抱着苦与甜,怅然,遗憾,最后化作对自己的谴责……
谴责到最后写成了词,我用词话尽江南水景和朔北风雪,全部化成一腔为你的爱恋。也许,唯一能让我欣慰的,便是看见那些你我共同欢笑过的亭台楼阁,在烟雨中变成无忧的仙境。只是这楼阁上,不再有如画的你…
缘随人行
话音已落,人影消散,徒留酒荷花独自凋零。酒香泛起,比起开始多了几分辛辣,多了几丝酸楚。清丽的词句化成光华,盈满整间房间,举手投足间,带起深情的水花。窗外星光飒沓,而那本《纳兰词》已失去了踪迹,直到酒荷花飘落最后一片花瓣,也没有再出现在我眼前。仿佛随着自己的主人而去,不在这苍茫人间留一丝烟火气。
纳兰的心事凭着今夜的清辉,对着天穹下的万物倾诉。我走出房门,听见的风声也带着同情和感伤。纳兰容若后悔吗?我想是肯定的。他悔自己曾自认为会地久天长,悔自己一次又一次的辜负与爱人们的相知与相思。他恨吗?这也是必然的,他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往往最痛心的不是沉沦在自己的错误之中,而是根本找不到自己的错误却还要一遍一遍地惩罚自己。纳兰的心事除了爱恋都是委屈。他明明知道自己无力回天,却硬要将那些“不可以”当成“本可以”。他将表妹的远离,妻子的故去,沈氏的孤寂全部当成了自己的错,但他没有任何机会挽回,于是他开始写词。他的爱曾多伤人,他的词就有多动人。一首词就是一座压在心头的碑,最后全部在碑上开成一朵无水而生的荷花。
是要有多绝望才会大声疾呼“而今真个悔多情”?他曾经历多少离别才会诘问“作个鸳鸯消得么”?究竟输给了怎样的世事才会最终辜负了那句“不信鸳鸯头不白”?一个风流入骨的才子,抛弃一切辞藻高声长啸,已足以说出纳兰容若的悲伤。风雨中亦或是百花间,身对斜阳又或是背揽月光,都不再重要。他只愿用最直白的话来说出内心的苦。对纳兰容若来说,只要是分别,再清丽的词句,背后都是一幕痛彻心扉的悲剧。
我回房取出了那封未曾想过寄出的信。可现在,我却只想这封信快点送抵我想赠予的人的手中。纳兰太苦了,他的苦不能躲避,不能逃离,但我可以。我不愿在多年后再悔恨自己的胆怯,我更愿意在当下将一切抓在手心。也许失败,也许可悲,但至少我不会鄙夷自己的不作为。我们都是输不起的有情人,若是蹉跎了时光,必然变成苦情人。
这时,耳边突然响起了那句替纳兰问的疑问——“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我抬头,看着满天的星光,在那片虔诚的暗蓝色天穹中窃窃私语。嘴唇轻动,怅然又淡然地应答到:“我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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