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心事有谁知
偶尔读到了“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只这一句,这个像月一样朦胧、像诗一样凄婉的词人便住进了我的心里。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
这是我认识纳兰的开始。谁会想到这会出自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贵族公子手中,然而天才的悲情却反而羡慕每一个凡夫俗子的幸福,尽管他信手拈来的一阕词就波澜过你我的一个世界,可以催漫天的焰火盛开,可以催漫山的荼靡谢尽。
顺治十一年腊月十二日,公元1654年,外面虽然是刺骨的寒意,明珠府里边的人脸上却满是喜悦和焦灼的汗水——小男孩顺利诞生了,取名成德,取《易经》里“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之意。在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康熙皇帝立了第二子为皇太子,皇太子乳名保成,为了避皇太子的名讳,“成德”便改为“性德”,冠礼之后,取字“容若”。
容若的第一段感情在还没有正式开始的那个初夏便结束了。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和表妹闲聊,容若问表妹道:“在最好的天气里你都会做些什么?”表妹脸上掠过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迟疑了半响,才咬文嚼字地说:“清风朗月,辄思玄度。”饱读诗书的容若自然明白,这是《世说新语》里面的一则典故。“清风朗月,辄思玄度”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表妹为什么忽然讲起这个典故?是在叹息命运无常、繁华易逝么?是在忧伤聚少离多、不能长相厮守么?
这只是青梅竹马的一瞬,很快就随风飘散了,没有点的太透,没有挑的太明。随即多才多艺温婉娴静的表妹被选入宫了,不管她能不能得到皇帝的宠幸,能不能得到一世的荣华富贵,他们都无缘再见了,那堵红墙就是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刻骨的思念让纳兰夜不能寐,他做出了一个让大家都汗颜的决定。那一年适逢国丧,皇宫大办道场,就是在这个最严肃最紧张的时刻,纳兰买通了一名喇嘛,披上了一身僧装,混进了入宫办法事的队伍,但当走进宫门的那一刻,他发现自己错了:宫中宫女几千,都是同样的服饰、同样的发髻,甚至同样的表情,哪一个才是他要找的人呢?岂不是大海捞针?他望着重重宫门打开又关上,听陈旧而笨重的门轴发出沉郁的吱嘎声,就像这吞噬幸福的黑洞的一声声低吼。这一场纠结在梦幻与现实之间的重逢在多年后被写进了一首词里,词牌叫做《减字木兰花》: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纳兰慢慢地长大了,二十岁行过冠礼之后,明珠夫妇就忙着为儿子张罗婚事。结婚从来都不是个人的事而是家族的事。纳兰的这位妻子是两广总督卢兴祖的女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他们是一对真正的恋人,也是知己,婚后三年多的幸福时光也是纳兰一生最美好的回忆。断带气诗、携手踏春、赌书泼茶,那是一段神仙眷侣般的逍遥日子,但是幸福断的没有一点征兆,那一年的五月三十日,卢氏死于难产,从此天人永隔。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浣溪沙》
是的,快乐总是细小的,不经意间就会随着岁月流走。醉酒而春睡不起,赌书而笑对喷茶…那些点点滴滴的平凡夫妻之间的快乐,回忆起来才觉得是那么的爱入肌骨,那么的痛彻心扉,想起来,分明只是寻常日子和寻常琐事而已。而这寻常的快乐却再也无法重现了。和她曾经的种种,再也不敢想起,却永远不愿忘记,只能任凭它成为内心深处悲伤的伏笔。
妻子的去世成为纳兰人生的分水岭,他走上了仕途,在官场上事事小心,一路升迁,也算春风得意,但他没有得到过真正的快乐,始终走不出心里的那个阴影。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采桑子》
妻子走了,朋友也接连去世,百无聊赖,一切都没有了味道,没有了年轻时波澜整个词坛的豪气,没有了翩翩公子喜得佳人时的心境,一切都顺其自然,跟随着命运的安排走下去,终,在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五月三十日,夜合花谢了,纳兰也走了。
如今在北京宋庆龄纪念馆内,明珠府的旧地,可以看到有四五株丈许高的夜合花树,临水妖娆,据说是三百多年前公子亲手种下的,但已无从考据了。纳兰度过了一季比诗歌更诗意的生命,留给我们的只是,以标准的凡夫俗子的姿态张望并艳羡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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