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与“燕支雪”比夹在中间的“泥污”二字,显得精神硬朗,这是苏轼心中无意识的对美的偏爱:凋落的海棠花也是香花,泥污的燕支雪也是白雪,而泥污永远是泥污。
这一点不明显的小心思,我觉得与明末洪承畴狱中拂衣异曲同工。——洪承畴被俘后立志不降,范文程出马,谈话之间梁上落下一片灰尘,洪承畴"屡拂拭之"。范文程回奏清太宗:“承畴不死矣。承畴对敝袍犹爱惜若此,况其身耶?"——一个人心中惦记着美,残存着爱,就能咬着牙挺过去,活下来。
第六行脱一“病”字,用小字补,第七行错字“子”,还有第九行错一“雨”字,都用四个小点标示。饱经沧桑的东坡居士连同他的书、他的文已经洗尽铅华,返璞归真。
第二首诗更加平铺直叙,书写却恣肆奔放跌宕起伏起来,大小粗细的对比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比如粗浓的“裏”与紧随其后细小的“空”,大字“墓”与“在万里也拟”几个小字,体量之比差了好几倍,而瘦骨伶仃的“衔纸”二字遗世独立于两行笔酣墨饱的字中间,大大缓解了整篇的粗重笨拙不透气之感,最意味深长的是“纸”字用了一个异体字,最后一笔长竖要算全帖的点睛之笔,它象一把凌厉的长剑,高悬于下面小小的“君”字头上,以苏轼的个性,未必不象小孩子挨了父母的训斥,无力反抗,只好狠踢一脚家里的狗,或者拿笔使劲在作业本上戳个洞,暗暗地泄个愤。
曾经吃穿不愁的富家子,曾经春风得意的少年郎,曾经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倾城追随的苏太守……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打入人生谷底,生活无着,无人问津,而且不知道前途还有多少凶险等着自己,他怎能不怕?怎能不恨?
更惊心动魄的是傻大黑粗丑的“破竈”与“塗窮”,简直一看就一副砸锅倒灶的样子,令人绝望。
最后只落“右黄州寒食二首”,没有署名押款。
我猜苏夫子写完掷笔,该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吧!后世纷纷传颂东坡先生的乐观旷达,其实他在被从湖州押解回京途中,差点在太湖跳水自杀。我要说:一个人经历的磨难多了,就坚强了;遭受的无奈多了,就豁达了;命运多舛还要活下去,就乐观了!
要解读苏轼《寒食帖》,就不得不说其后旗鼓相当珠联璧合的黄山谷跋文:"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它日东坡或见此书,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
黄山谷与苏轼同属旧党,遭遇类似。在宋四家中仅次于苏轼,却对苏轼极为推崇,以学生自称,见到《寒食帖》后,定是感慨良多,欣然写下这段跋文。
先是夸赞苏轼的诗:"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这话说得未免真是谬奖,你自夸苏夫子,只不许贬吾家太白(我平生最爱太白诗)。
再夸书法:“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此所谓集大成也。
“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这句说的是艺术的独创性,偶然性,不可复制性。
最后一句,谦卑的自嘲,是对朋友的敬重,也是亦师亦友的二人之间轻松诙谐的相处模式。二人流传下来许多互相打趣的逸事,比如黄庭坚说苏轼的字如石压蛤蟆,苏轼说黄庭坚的字是死蛇挂树,敢大胆互损是因为心无嫌隙,夸起来毫不脸红是因为由衷欣赏。
不信你看,苏东坡夸起黄山谷来也是毫不吝啬:鲁直以平等观作欹侧字,以真实相出游戏法,以磊落人书细碎事,可谓“三反”。又赞:其诗超轶绝尘 ,独立万物之表。
一对挚友在寒食帖里相遇,黄山谷长枪大戟的英挺俊拔,遇上苏轼石压蛤蟆的率性随意,一取纵势,一取横势,却毫无违和感,反而如《红楼梦》中秦可卿的乳名——兼美,真要人见人爱的。
所以后来董其昌得了,赶紧题两行小字标示所有权:“余生平见东坡先生真迹。不下三十馀卷。必以此为甲观。已摹刻戏鸿堂帖中。董其昌观并题。”
董香光清和蕴藉,也算大家,不过位高权重的他遇上洒落不羁的苏大才子和力敌千钧的黄大将军(我封的,因为黄书如长枪大戟,被称将军武库)两位,那是吃大亏了。两行小字憋屈地紧挨黄山谷的长枪大戟,就象威风凛凛的将军旁边,瑟瑟缩缩立了个小妾,而且还是丫头收房的小妾,怯怯地脱不了丫头相。
我要是董香光,就打死也不题。
宋人尚意,“在宋人中,苏轼是最好的代表,黄庭坚和米芾已嫌做作。”(熊秉明语)这大概是黄山谷自甘屈居苏轼之下的原因,他达不到苏轼天真烂漫的境界。苏轼自己所言“天真烂漫是吾师”,“浩然中笔之所之”,“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很好地诠释了他自己的艺术追求和《寒食帖》的风格情调。
想当年,他这个无法意造、点画信手的《寒食帖》,还真是烦我推求了不少时候,我就喜欢这种浑然天成不刻意的美。记得第一次通临,我把帖中那个本来就大的“破竈”的“竈”写得格外大,因为它不但难写,还长得难看,让我很是不爽,我想苏东坡都这么抒情了,我也小小地抒它一下,恶狠狠地把它写得又大了一圈,结果老师揶揄我:“我的妈呀,你就垒这么大个‘竈’哩?”
我为自己这小小的任性与抒情,羞得满脸通红。心里却暗暗想:要是苏轼再写大点,必定也是好的,还有后世一大帮子人出来给他打圆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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