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

表姐大我两岁是姑姑最小的孩子。小时候的表姐在家里很受宠，她前面有两位大哥，且年龄悬殊。她既是老幺又是家里唯一的小公主。因此少年时期的她日子悠哉，家务活儿干的并不多。

姑姑嫁到本村我与表姐又年纪相仿，小时候我们一起玩耍，到了念书的时候还被老师安排到一排座椅听课。本以为我和她会一直从小学念到初中，再从初中念到高中，两人陪伴着就这样走下去。然而对学习并不上心的表姐，小学即将毕业时把书包往炕上一丢，死活不来学校了。在那个念书不被重视的时代，家长们深受隐藏在意念深处的，小姑娘家家的即便念再多的书长大也要嫁人陈旧思想的毒害，于是，文化浅薄的姑姑姑丈，对于表姐的叛逆，自然也就默许了。

念不了书的表姐，在我每日跟着伙伴一起上学下学的时候，她则去学了绣花这门手艺。那时，绣花是多数闺中女子最热衷的职业。在父母的眼皮子底下做活儿心里踏实，还不至于抛头露面外出做工受人欺负。

由于表姐肯下功夫学艺且手脚麻利，三里五屯撒花的（往下送绣花活儿）人，都愿意把绣品送到她门上来，到了规定的时间再来把货取走。凭着自己的好手艺赚取加工费的她，为姑姑挣了不少的零用钱，每每亲戚间或者邻里说起表姐都带着夸赞的表情，姑姑听了也引以为傲地声称，等她出嫁要多给置办一些嫁妆。

二十一岁那年，表姐怀着对爱情小家的渴望出嫁了。男方是邻村一个长相帅气的小伙儿。小伙子早年丧母家里男丁单薄，上面有三个姐姐，也是个被全家人疼爱的老幺。

婚后两人感情好很快有了一个可爱的男孩儿。唯一不足的是，表姐要忙地里的活孩子无人看管。老公公大老粗一个，平日大大咧咧粗手粗脚，对待幼儿的看护既没有经验又没有耐心，因此婚后的表姐无法出门做工，一心一意扑在对孩子的照顾上。

六七月天象破了一个窟窿，大雨不断小雨连绵，使得村里村外几处坑洼不平的水坑积水成灾。 水渠更是水满为患。惹得村里有孩子的人家，每日提心吊胆把孩子放在目测的范围之内，生怕他们有了闪失。

一场连绵的大雨几天几夜后终于停了。这天天出奇的好，明晃晃的日头像高悬的明镜，将白花花的光洒在村子上空。趁着天好，表姐将多日积攒的一大堆衣服拎到水池子上清洗，家里的小孩子也跟在一旁又是戏水又是捣蛋忙个不停。为了尽早洗好它们，表姐把他送去了西屋公公家，让他帮着照看一会儿。

身边没了孩子的碍手碍脚，活儿干起来格外的麻利。一个小时后，一大堆的脏衣服就露出了本来面目。就在她准备晾晒的时候，老公公匆忙地跑进家门，面带悲色说孩子掉进水沟里去了。表姐脸色泛白手里的盆儿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两腿哆嗦着已经难以迈步。

孩子是掉进了公公家门前取土后遗留的土坑里，找人打捞上时已经溺水而亡。刚刚还活蹦乱跳吵着闹着可爱的孩子，一转眼的功夫就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让表姐怎么也接受不了。她把孩子抱在怀里，嘶声裂肺哭喊着昏厥了过去，街里街坊哪个见了也跟着抹泪儿。

一条幼小的生命就这样离去了，尽管生者痛思但日子还要过下去。用了整整半年才修整过来的表姐，第一次走出家门那天，面对着夺走孩子生命已经填埋一半的水坑，她拿起手里的铁锹一边往里填土一边嚎啕大哭。几日后，这座恶魔一样的深坑，被队上派来的推土机重新填埋，一同掩埋的还有那些血淋淋的往事。

七月，烈火般的炎热被丝丝凉意掳走的季节里，表姐又怀孕了。一想到一条新的生命正在体内孕育，表姐及家人高兴坏了。有了身孕的表姐，被表姐夫宝贝着，地里的活儿不让她动手，就连做家务字迹也一并代劳。那个时期的表姐，挺着大肚子身上的衣服散散的，脸是笑的眉毛也是笑的，就连发丝也跟着微微颤抖。

来年春暖花开的四月，表姐生娃了，七斤八两的大闺女降生了。看着孩子肉嘟嘟的小脸，躺在床上的表姐百看不厌，面里面外掩饰不住的欢喜。都说娃是夫妻间感情的纽带，一反常态面目欢悦的表姐，和表姐夫的感情又深了一层。

当初孩子没了的时候，表姐虽对老公公怨恨过，还说过一些诅咒的话，但这些不开心的往事，随着第二个孩子的出生像画板上的调墨，慢慢变淡变浅。是孩子，给这个原本不富裕的家庭增添了几笔暖色，也成为公媳之间再次架起了情感的桥梁。逝者已逝生者还在，日子还要继续下去不是吗?于是善良的她选择了原谅，对老公公开始和颜悦色也能尽心照顾。为此老头儿时常热泪盈眶逢人就说，儿媳妇懂事儿孝顺不计前嫌。

看着怀里的孩子，像被春风吹开的花朵，一天一个样儿，表姐的内心也释然了。只要这个闺女能健康的长大，她就已经满足了，至于下一胎，顺其自然吧！

丫丫六七岁的时候，表姐的心又开始动摇了。看着别人家的孩子一堆堆结伴一起在街上乱窜，自己家里只一个宝贝，三十三岁的表姐又起了继续生娃的念头。而且这念头一旦落根长芽像那疯长的草，怎么除都除不了。

第二年春上，南去的燕儿又回到了故乡，蜂蝶又忙着把甘甜的蜜汁送到人间。表姐又怀孕了，轻微的妊娠反应让她喜出望外，令她没想到的是这个孩子竟然乖巧，每日在在肚子里不吵不闹。那时的表姐，又感觉自己跌进了蜜罐，就连呼出的空气都是甜的。

怀孕期间，各种检查手续象征地走了一圈，多种检测表明，她肚子里的孩子很健康，她每天在家安心养胎只等着孩子呱呱落地了。

来年二月，冬的足迹越走越急越走越远，欲还人类一个春暖花开的时节。某日的一天，表姐又迎来了她的苦难日。宫缩了整整一下午，一条就连哭声都微弱的女婴诞生了。看着孩子毛茸茸的脸，握紧的小拳头，表姐一家再次沉醉在喜悦里。

转眼孩子一周岁了，别人家的孩子颤微着小脚哆嗦索索走在大人面前的时候，表姐怀里的孩子却连爬都不会，更不用说走路了。而且孩子性格暴躁，不会坐不会吃，手脚生硬发音不全，除了会咧着嘴大声的哭别无其它，表姐的心一下子慌了。

孩子很快就被送去医院诊断为脑瘫患儿，面对着眼前的这个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的孩子，表姐的心血淋淋地痛了起来。怎么会，怎么会呢！从此，她的天空阴暗了，脸上的笑容走丢了，皱纹很快霸占她的额头，光滑的皮肤被暗色长期占领。那个阶段我和她的家人曾一度的害怕，这样的她会不会受不了打击变得抑郁了。

孩子因为生活不能自理，表姐也就无法做到干净的转身出门做工。因此家里的一切开销，都压在了表姐夫的身上。曾经身宽体胖的男人，很快被生活的重担压垮，人从一百七十多斤的体重滑到一百二三十斤，身上的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掉落，这让熟悉他的亲人和朋友，都感到莫名的心疼。

几年前，我因为有事去了表姐家一次。表姐家的老房子还是之前的老式建筑，矮小的门楼简洁的门扇，干爽的院子，能看得出主人一家生活的极其简单甚至有些清贫。

见我来，表姐眼前一亮眉框里瞬时染上水花儿，儿时一起玩耍一起长大的表姐，年纪轻轻鬓角已经生了白发。稀疏的头发被一条黑色的皮绳绑在脑后，宽松简洁的穿衣打扮，让她看上去有五六十岁的模样。

来时怕她麻烦我特意买了菜肴，她拎着递过去的饭菜，一个劲儿的埋怨我太见外，来了她家里还怕没饭吃？趁着表姐进厨房的空儿，我巡视了她的屋子，各种家具摆放整齐地面很整洁干净，唯一一点橱柜上的门窗竟然都是空的。我问她这是为何，她苦笑一下说:“原先这里什么都有的，是被晓晓弄掉了。”

哦，原来她的二女儿叫晓晓，多么好听的名字啊！我转过头问她，孩子哪去了？怎么不见影子。说话间，那个叫晓晓的孩子已经走出门外，齐胸的身高两只手捂着眼睛哼哼咧咧地边走边哭。

细看这孩子腿上的裤子是湿的，手扭着，两只脚尖落地，与其说是走，还不如说是拖着腿走路。

孩子大概很认生，看到有外人站在客厅里，哇地一声又大哭起来，并且用两只手拍的表姐胸前噼里啪啦地响 。见我欲言又止的模样，表姐攥着孩子的两只手朝我摇了摇头，苦笑着说:“她就这样，怕吵怕闹更怕见生人。”

还甚至还没完全理解，她说的怕生人是什么意思，只见那孩子已经转身朝着柜子而去。用稚嫩的手，扯着柜体咣当咣当的响，我瞬间明白了，那些残缺的柜子丢失的门扇是怎么一回事了。

就在我想的时候，突然听到耳边有水滴的声音，寻着声音望去，那孩子站在那里，腿空里有水流淌下，滴答滴答，像雨后屋檐的流水。看着眼前这个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孩子，我的心突然涌上一阵阵的疼，也替表姐难过。之后的几年里，我再也未曾去过她家，大概是怕再次见到这种场面吧！

今天我再回到老家，母亲突然提及，表姐家的大女儿要结婚了。突如其来的好消息令我欣喜若狂，我想表姐心里一定乐开了花儿，因为这么些年，家里终于有一件像样的喜事了，那些被黑云梭织的愁苦，想必也会被冲散了许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