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中,表姐是个非常秀丽清纯的姑娘。在她19岁那年,生命却戛然而止了。那年我还在上小学,具体几年级,我不记得了。母亲说,她死于“白血病”。当时,我并不知道什么是“白血病”,直到后来看了日本的电视连续剧《血疑》,才知道这种病。
小时候,每逢冬春季,我的鼻炎就犯,每天都拖着鼻涕,像黄色的两条细“龙”。表姐见了,总是用她那白皙而修长的食指刮我的脸皮,取笑我是“海龙王”。这时,我总是很难为情地把鼻涕吸进去,可没过一会儿,那两条“海龙”又会不经意地再次偷偷溜出来。表姐见了,会笑得更加开心。这让我羞愧难当,常常羞红了脸慌忙跑开。
表姐有三个哥哥,她在家排行最小,是我大舅舅的独生女儿。大舅老来得女,对她十分疼爱,这让她在十六岁那年便有了自己的“闺房”。我对那间“闺房”产生兴趣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表姐秀丽的容颜,也不是因为来自女孩闺房里的特有气息的吸引,而在于她闺房里,那布满在泥墙壁上的烟标贴纸。这些色彩缤纷的烟标贴纸,让我感到十分新奇,甚至有些壮观。
那时候,每逢放寒假或暑假,我总有机会去她家,并能进入她的闺房。一般的男孩是进不得她的“闺房”的,即使是她的亲哥哥也不行,她觉得他们太邋遢,而我则可以随时进出。这让我始终想搞明白这里头的原因,可是直到她因病而去,也没弄明白。
表姐的闺房,其实就是个依墙而建的窝棚似的那么个小草屋。
这个小窝棚的建造过程我倒是有些印象。
大人们因陋就简,依着老房子的外墙,先确定三堵墙的地基,用粗木桩牢牢地钉进土里当做窝棚的主要骨架,用数根结实的长木棍搭做窝棚的房梁和支撑,还用了些竹条和细木棍相互交织,当做泥墙的经纬和脉络,并在中间留下约20公分的空隙,这样,窝棚的大体格局就出来了。
接着,把泥土和稻草混合在一起,浇些水,让水牛在泥草上反复地踩踏,使其充分混合,然后把泥草的糅合物,揉成一个个差不多大小的泥草团,稍微塑性一下(泥草混合得不能太干,也不能太湿,否则不好塑形),再把这些泥草团一块块地垒进脉络间的空隙里压实,便成了窝棚的三面泥墙。窝棚顶是用长竹竿架做的一根根细椽子,还密密地铺上细芦苇,又薄薄地敷上一层稻草泥,还整齐地平铺上稻草,这样,窝棚顶也便做成了。为了美观,在最后,大人们还用稻草泥抹平了整个内外墙。
窝棚的整个搭建工程,没用一天时间。为了避免被雨淋湿,还得再做些防雨措施,等上十天半个月,这个窝棚便完美了。
窝棚虽低矮了些,用力推搡时还微微有些摇晃,但却能长久不坏。我小时候也住过窝棚,印象中总觉得表姐的窝棚,比我爷爷当年搭的草棚好看很多。
后来,我又去看了表姐住的那个“闺房”,不但被她布置得漂亮温馨,还十分干净整洁,令当时的我羡慕不已。
闺房被表姐装饰得十分温馨,最让我难忘的不是房间里飘散着的栀子花香和茉莉花香,而是泥墙上的贴纸。当年经济条件比较差,因为买不起七分钱一大张的白纸,为了防止泥墙上的落灰,表姐只得用一张张的烟标纸来遮挡。
这些原本被她拿来遮挡泥墙上落灰的烟标纸,长约不过20公分,宽约10公分,啥牌子的都有,有劳动牌的,荷花牌的,勇士牌的,前门牌的,飞马牌的,色彩斑斓,应有尽有。开始时不过几个平米,后来越来越大。随着贴的面积逐渐扩展,却也渐渐培养出了表姐收集烟标的习惯。这一张张的烟标,被她整齐地贴在泥墙上,渐渐布满了整个闺房。花花绿绿的闺房,倒像个花圃,让我眼花缭乱。
村里的小伙伴们纷纷闻讯赶来,企图一睹她闺房的风采,却被她严词拒绝门外。她声称,要想进她的小屋,得用新烟标来当门票。而我却可以毫无顾虑地进去欣赏这令人目不暇接的盛景。我私下问表姐,这些烟标贴纸都是从哪弄来的,她说,大多数是她最要好的同学送的。
表姐比我大好几岁,那时,她在乡里的高中上学。她还没毕业,就辍了学。记得那一年放暑假,我在大舅家和表姐说话,听大舅母责备她道:“马上就要成人家人了,一点活都不会干,只晓得玩,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哦?”
等我长大了些,才明白当初大舅母担心她是有道理的。表姐在家排行最小,在外上学,家里一直都不用她下地干活。寒暑假里,她除了给家人做饭,根本不会干田地里的农活。在那个艰苦岁月里,不会干农活的女人,嫁了人,日子肯定不好过。
当时表姐听了,却涨红着脸,跺着脚地对大舅母喊道:“我才不要到人家去呢!”说完,流了泪跑进了自己的闺房。
大舅母在外头大声训斥她道:“你爹说了,不许你再上学堂了!也不许你再往人家乱跑!”当时的我听得一头的雾水。
后来我回到家,问母亲大舅母的话是什么意思,母亲对我说,表姐跟同村的一个高中男同学,在学校谈起了恋爱。在那个封闭的年代,女孩子在学校谈恋爱是个让家长觉得十分丢脸的事情,大舅没办法,只能让她辍学了。表姐回来后,大舅就急着给她说了人家。母亲说:“你表姐不久就要许给人家当媳妇了,是个快要出嫁的大姑娘,男孩子得注意分寸,你以后不许随便进她的房间。”
我听了母亲的话,便想起了有一天晚上,一个大男孩偷偷出现在了表姐的闺房外头,继而又想着她闺房里的泥墙上的烟标贴纸,以及淡淡的栀子花香味,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似乎有些失落,又似乎是失望。
自此以后,我极力躲避着表姐,并且再也没有进入过她的闺房。
就在那一年的秋天,母亲说表姐突然生了病,住到了县城的医院,后来又说去了省里的大医院。两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到家,母亲红着眼告诉我,说表姐死了,死于“白血病”。
听母亲说,表姐的葬礼简单而潦草,被葬在了大舅家不远的后山坡上,在一颗老槐树下。大人们不允许我们小孩去看她最后一眼,我也就没去。之后,母亲始终不许我去看她的坟茔,母亲说,那不吉利。
表姐下葬那天,表姐的“闺房”被大舅推倒了,那些贴在泥墙上的烟标贴纸也被全部撕了下来,装了整整一大麻袋,都付之一炬了。她那个同村最要好的高中男同学也没能去参加她的葬礼。
母亲还说,大舅在事后请了个当地有名的阴阳先生来家看了风水。阴阳先生说在表姐“闺房”的位置下,原来就是座坟,许多年前,有个被冤死的女人,就埋在“闺房”的身底下,表姐的性命是被这个冤死鬼索去了。
多年后,我才从母亲口中获悉,当年表姐之死,其中或另有隐情。只因当年大舅对表姐的死因含糊其辞,而当时亲戚们也不能深问,因此,表姐的死似乎是个谜。母亲推断,表姐并非死于某种“白血病”,有可能是农药。
在不久前的一次土地规划中,表姐的坟茔被平了,那棵老槐树也被移走了,坟茔中的尸骨也不见了。
然而,她的音容笑貌,却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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