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雨了。程严走进一家自助餐厅,收起黑色的折叠伞。雨不大,从停车场走了一小段路,伞上也并没有太多雨水,但服务员仍笑眯眯地迎上来,给它套上了一次性伞套。程严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餐厅里放着轻音乐,是李斯特的《钟》,起伏的琴声和雨水一起敲打在落地窗的玻璃上,形成了一种奇特又和谐的共鸣。
程严无所事事地打量着周围,右手搭在桌上随着琴声灵活地敲动着手指,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餐厅一角悬挂着的无声屏幕吸引过去。
电视是完全静音的,播放着本市新闻频道供食客消遣。屏幕上的女人正在接受记者采访,一袭雅致的红色修身长裙使她的烈焰红唇毫不突兀,高高盘起的发髻插着精致的发饰,左耳别出心裁地挂了一条长长的流苏耳坠,恰到好处的修饰了她有些轮廓的下颌骨。若不是那双精明干练的眼睛,大家或许还以为这是哪个娱乐圈新秀。程严微微挺直了身体,推了推金丝镜框——
“韩总,您突然宣布收购无悔药业30%的股份,并向其旗下敬老院无偿捐赠500万善款,这对您这样一个互联网行业发家的人来说,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深意呢?”程严眯起眼睛去读屏幕下方的字幕,专注的目光从镜片后方投射出来。
“韩总,您这样做是否与政府扶持及下一步的医药行业公开竞标有关?”
屏幕上的女人始终保持着微笑,仿佛一朵永远不会凋谢的花:“我这样做并非觊觎政府的大项目,也不是想得到政府的发展基金,要说什么特别的深意,确实是有的。”
“锦衣玉食不能忘本,叶落自然也要归根,无悔药业是我家乡第一大药业,支持家乡企业也是我回报家乡的一种方式,而且,这次投资将全部用于研发疑难老年及精神疾病的特效药,善款将用于改善敬老院基础设施,希望老人们都能安享晚年,老人们平安了,对于子女来说就是最大的福分……”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一只手在程严面前挥了挥,“我进来你都没看见。”蒋真轻轻拂去包上的雨水,不满地轻轻拍了他一下。
程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起身走到餐桌对面,帮蒋真拉开座椅,接过她的包挂在椅背上,指了指电视屏幕:“还不是看你的老板兼童年玩伴兼前邻居,喏,弄出了好大的动静。”
“我知道,接受采访了嘛……刚才路上还听到有人议论。”蒋真压低声音,“说她表面上是做慈善,其实还是看重了无悔药业可观的发展前景,哦还有什么……政府扶持基金,总之是商业算盘打的啪啪响。”
“哦?你也这么觉得吗?”程严在她对面坐下来,十根手指轻轻对在一起,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每次他摆出这么一副神态时,蒋真就觉得事情背后一定有玄机。
“不好说。双络姐已经不是以前的双络姐了,现在可是韩总。自从进了公司,我们见面就是普通的上下级关系,所有人都觉得她不可亲近,对客户是一副和蔼可亲的笑眯眯的样子,对下属是一副高贵冷艳的笑眯眯的样子,反正一天到晚嘴角都是一个弧度的,我巴不得和她少呆一会儿。”
“哦对了,大主编,”蒋真突然想起了什么,“你的记者朋友有没有告诉你,那天采访快结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挺尴尬的事情呢。”
“尴尬?”程严推了推眼镜,“你是说有个记者问到韩双络母亲的事情?”
“是啊,那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话题莫名其妙就转移到韩总的妈妈身上,有个记者想让她谈一谈自己的母亲,但她明显有些不想谈的意思,强行结束了采访,钻进大楼里去了。幸好本来时间也快到了,不然都不知道怎么收场。”
其实蒋真大约能猜到这背后的原因。她和韩双络从小是邻居,韩双络大她八岁,但性格却天真的像个小孩,因此也没什么代沟,经常领着她出去玩。韩双络的母亲是个极为严苛的人,总喜欢挑她的毛病,经常在人前指责她。蒋真刚刚上高中,韩双络就大学毕业,据说因为就业问题和妈妈大吵了一架,离家出走,索性留在了大城市里,后来蒋真一家搬走,从此再也没听过这人的消息。
不过时隔七八年,难道还没和好?这母女俩的脾气还真是很像。蒋真暗想。
“她可不缺钱。”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程严边说边站了起来,“不能用钱来衡量的事情都没那么简单。等我一下哦,我去给你拿些爱吃的。”
“嗯嗯好好好,我要饿死啦。”蒋真小鸡啄米似得点着头。
程严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最后瞥了一眼电视屏幕。
凭着职业的敏感,他已经猜到韩双络想做什么了。
2
工作一年多,蒋真仍然没有改掉粗心大意的毛病。
她还记得上班的第一天,竟然把只打印了单面的策划文案送去了总经理办公室,她至今忘不了上司忍着怒气叮嘱她少犯低级错误时的表情,也忘不了韩双络韩总的表情——那一成不变的笑容里仿佛包含着一丝不屑和嘲笑,又带着几分遥远的疏离感。
那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到韩双络。她幻想过很多次他们见面的情形,也许可以像以前一样亲切地叫一声“双络姐”,也许是默契地相视一笑之后擦肩而过,但在那一刻,面对那样的笑容,她只有低下头,带着刚入职场的生涩,轻轻地叫了一声:“韩总。”
夜渐渐深了,街上的霓虹灯也开始稀稀落落,程严和蒋真吃完了自助餐,又去附近的公园逛了一会儿,蒋真挽着程严的胳膊,开心地说个不停,一直到家门口,才发现自己的钥匙丢在了办公室里。
交往三个多月,程严喜欢蒋真的天真可爱,也包容她孩子气的丢三落四,二话没说开车把她送回了办公楼,看到楼里还有灯亮,就让她上去拿钥匙,自己在楼下等她。
总经理办公室的门虚掩着,蒋真不想打扰,蹑手蹑脚地路过,打算偷偷溜进自己的小格子间。
韩双络的声音顺着门缝里的光亮透出来,听不出什么感情:“妈,我说过了,我是绝对不会回家的。”过了一会儿又跟上一声叹息。
蒋真停下脚步,突然有种想进去劝几句的冲动。
“是小蒋吗?”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了,蒋真吓得一激灵,暗自掐了自己一下,不情愿地回过头,换上一脸无辜的笑道:“韩……韩总,晚上好啊。您怎么知道我在门外……”蒋真的声音不争气地低了下来。
韩双络一身干练的黑色职业装,笑得还是那么完美无瑕,她侧过身子指了指办公室里巨大的落地窗:“我看到你从车里下来,”随即意味深长地扬了扬下巴,“男朋友?”
蒋真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感觉整个人更加不自在了。
“你男朋友在秋实报社工作?”
蒋真惊讶地“啊”了一声:“您怎么知道?”
韩双络笑得更加耐人寻味:“上次去他们报社看到过这辆车,车牌尾号927,很好记的数字。”
蒋真没有接话,心里琢磨着927这个数字有什么特殊,哪里谈得上好记,不想韩双络却热情了起来:“别在门口站着了,进来坐坐吧,咱们叙一叙?”
“不了不了,”蒋真连连摆手,急中生智竟也找到了一个借口,“太晚了,他……还在楼下等着呢。我钥匙不小心落在了抽屉里,拿完就走,不打扰韩总了。”
“啊,也是啊……那不如这样,”她掏出手机翻了翻,“周六我刚好有空,你有没有时间?我一直都忙,你来了这么久,也没招待过你。”
见蒋真犹犹豫豫,韩双络摆出一副心领神会地笑容:“没关系,你的记者男朋友也可以一起来呀。”
“他才不是记者,他是总编……”
“……副的……”
“……不过他过两天要出差,肯定来不了。”
蒋真好像不受控制一样慌慌张张把话吐完,后悔自己说多了,但已经来不及。
“没关系,你有空就行。”韩双络注视着她,语气里多了几分不容拒绝。
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蒋真始终觉得不自在,好像脑子也变慢了,她本来就不善于说谎找借口,为了早点摆脱这种尴尬的境地,只好点头答应下来。
“好的……先谢谢韩总啦,那我先走了。”蒋真迅速一个转身,走出两步,突然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有几句话如鲠在喉,只感到热血上涌。
“双络姐,”她停住脚步回过头,“别和阿姨闹别扭了,回家看看,好吗?”
韩双络的身形明显地顿了一下,办公室里的强光从她背后打过来,她的脸埋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快去吧。”
一阵难捱的沉默过后,她终于这样开口。
3
“程老大,真真!快进来,等了你们好久了。”招呼程严和蒋真的是程严的同事,一个人称“狗哥”的主编。狗哥本姓毛,虽然负责财经板块,但是却有着狗仔一样敏锐的嗅觉,经常在个人社交平台上发布一些本市知名企业家的八卦新闻,视角刁钻剑走偏锋,博了不少眼球。
“狗哥。”蒋真打了声招呼。这是她第二次和狗哥一起吃饭了。狗哥为人大大咧咧,有时候被程严偷揶两句也不在意,因此他们俩私交关系不错,有时会出来小聚一番。
“还是真真好,知道叫声哥,不像某个人,八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狗哥一边说一边斜眼看着程严。
程严一拍他肩膀:“别乱叫,这里又不是宠物商店。”狗哥瞥了瞥嘴,却也安静了下来。
三人被引入一个安静的和风包间,刚坐下,趁着程严看菜单的功夫,狗哥就又开始喋喋不休起来:“真真我告诉你啊,你别看程老大整天不说话,一说话就比谁都狠,你也别看他整天闷声不响,他那眼睛,一眼瞟过去,什么事儿都门儿清!那简直就是新闻界的福尔摩斯,特别可怕!呐,就今天那个新闻,你们老总那个……”
听到这话蒋真吃了一惊,今天她在会议室旁听做记录,几乎一天都没碰手机,韩双络又出新闻了?她全然不知。
“韩总?今天又出新闻了?”
“是啊!”狗哥掏出手机开始翻找,“就是……她母亲其实是重病在床,老年疾病,老年性神经功能衰退什么的,所以她才去投资无悔医药,今天咱们社还出了稿子,称赞她是个大孝女,估计过几天能吸引不少投资呢。”
重病在床?蒋真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在办公室外听到的话,可她明明说过自己不回家,怎么才过了两天就和好了,还得了重病?
“这不是重点啊,真真,重点我想说的是,还是咱们韩老大看得明白。韩双络强行结束媒体采访的时候,韩老大就跟我说:‘她绝不是为了钱炒作自己,她这个地位的人,缺的永远不是钱,而是名。’我当时一头雾水来着,今天全明白了。这个女人也真厉害,一句话也没说,就勾起了媒体的好奇,几个耐不住的人出去挖一挖,这个孝女的帽子就自动扣到了她的头上,用自己给企业打名声树形象,真有她的。”
“你看,找到了,今天下午的新闻。”狗哥说着把手机递过来。
蒋真接过手机,见新闻稿的标题写着:
五百万善款并非作秀!韩双络投资医药为病母。
接着是一幅配图,背对镜头的身影显然是韩双络,她弯着腰,好像在听病床上老人的低语。老人面色苍白,双眼微睁,尽显病态,但是嘴角还是笑的,好像很高兴韩双络的到来。
可是这图……怎么看都有哪里不太对劲。
“不对啊。”蒋真突然间瞪大了眼睛,她点开图片,放大老人的面容,仔细端详着。“这,这不是她妈妈。”
狗哥砰地拍了一下桌子,语气吃惊里带着兴奋:“我靠,你认真的啊?”
“这女人,连自己亲妈的身份都利用?”
蒋真刚想点头,就感到自己的胳膊被人轻轻碰了一下。一直专心看菜单的程严抬起头,似有非有地瞥了蒋真一眼,顺手摁了一下服务铃。
“哎哎哎……”狗哥一看就急了,“我还没点菜呢你摁什么铃,我请客只管你吃啊?”
“那你就快点儿点,别废话。”程严把菜单硬塞到狗哥手里。
狗哥不乐意了:“我说程严你就是不够意思,真真正说到关键呢,你非要打断我们。”
程严正色道:“真真现在的工作,做爆料人对她不利。你这个鼻子是狗鼻子,脑子怎么是个猪脑子。”
狗哥一拍脑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话粗理不粗,还是程老大心细。我跟你说啊真真,你狗哥也是个正直的有节操的媒体人,咱需要的材料,从来都是自己去调查的清楚真切再做报道。有一次,JZ网络的小王总,就是韩双络的竞争对手,出了名的喜欢买记者爆新闻的那位,也曾经重金收买过我,你才怎么着。”
“你狗哥这么刚正不阿的人,绝不做这种假新闻,当场就回绝了他。所以放心,这事情我会去查清楚,要爆出来也绝不连累你。点单,点单。”
“狗婆卖瓜。”程严无奈地摇了摇头。
蒋真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弹出一条短信,是韩双络发来的:“后天下午两点,我去你家门口接你,不见不散。”末了还跟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蒋真突然就没了胃口,她感到一阵恶寒从脚底冲到喉咙,不由裹了裹外套。
九月下旬,天气转凉了。
4
周六的天有些灰蒙蒙的。
不过韩双络也没有安排室外活动,而是直接开车把蒋真拉到了一家射击俱乐部。
一路上蒋真都下意识和韩双络保持距离,要不是程严坚持让她赴约,她甚至想找个借口推掉。
“砰——砰——砰——”
韩双络一连打了十发子弹,几乎都命中了靶心周围。她摘下耳罩和手套,笑着看了看一脸茫然的蒋真,伸手帮她把耳罩也摘了下来。
“每当我心神不定时,就喜欢来这里。”韩双络说,“打着打着,我就会只专注于我的靶心,忘掉一些让我烦心的事情。”
蒋真这才发现,韩双络精致的脸上有些倦容,甚至遮瑕都无法完全掩饰她的黑眼圈。这和平时永远都机械一般保持百分百活力的韩双络好像略有不同。
“你可以试试这把,后坐力小些。”韩双络指了指蒋真左手边的一把枪。“我去找个教练来教教你。”
蒋真连连摆手:“不了不了,韩总,我看您打就好,我没玩过这些……”
“私人场合就不要叫韩总了吧?”韩双络也不勉强,自顾自地重新戴上手套,“那天听你叫了一句双络姐,好长时间没人这么叫过我了,真是有些怀念呢。”
蒋真没有吱声,自从前天看了那个新闻之后,她就打定主意不再认她这个姐姐。
“小真啊,”韩双络轻叹了一声,好像看透了蒋真的心思,“你听说过阿尔茨海默病吗?”
蒋真一愣:“什么?”
“通俗地说,就是老年痴呆症。”韩双络熟练地装满了弹夹,“我听说,这是一种很有意思的病。大脑发现自己开始病变,只好分泌出一种物质来保护自己,使病人远离死亡,但这种物质却会让人痴呆。你看,要么痴呆,要么死,一个器官都知道如何选择,你怎么会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呢?”
蒋真终于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但她不能容忍这样堂而皇之的开脱,韩双络的蜕变,无论是被迫还是自愿,都不该突破诚信的底线,更不能用亲情作为筹码。
蒋真开始感到愤怒,但她竭力保持冷静:“韩总,看在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请您告诉我实话,您为什么要谎称那个病床上的阿姨是您妈妈?”
韩双络愣了一下,往台子边一靠,笑了:“我什么时候承认过那是我妈妈了?”
“你!”蒋真一时间哑口无言,只觉得一团怒火在胸中憋闷着,烧得胸口滚烫滚烫。
“这一切不都是媒体说的么?是他们没有查明真相就歪曲事实,肆意报道引导舆论,可不能怪我。”
“可惜啊……”韩双络突然叹了一口气,“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处了……”
“什么意思?”蒋真问。
“想必你的那位男朋友也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了吧?”韩双络平静地说。
“程严?是啊,就算他们报道了你的欺骗行为,又有什么错?”
“没有错,是的,当然没有错……”韩双络举起了枪。
蒋真赶紧戴上耳罩,几声闷响过后,韩双络重新看着她,眼神里的光芒一闪而过。
“小真啊……就算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有过错,就不会有悲剧发生了吗?”
蒋真皱紧了眉头,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清脆的铃声打破了沉默,韩双络摘下手套,拿起手机摁下了接通键“喂”了一声。
韩双络的笑容隐去了:“好的,我知道了,我马上就过去。”
“小真,你跟我一起来吧。”
5
韩双络这一路开得很急,在车流中左冲右撞,几乎擦着几辆车过去。蒋真沉默着,满脑子都回荡着韩双络冷静的声音:
“我妈快不行了。”
她从来没有面对过这种情况,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只觉得自己的头也晕晕的,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口,好像隐约听到医护人员说家属可以进去,于是她看着韩双络旋风般走进门内的背影,双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瘫坐在门口的长椅上,使劲揉着太阳穴。
小心、愤怒、惊讶、悲伤,甚至还有些迷茫,短短两个小时就经历了这么多种情绪,感觉头好像要爆炸了一样。
开门声和脚步声让她稍稍回过神来,她抬起头,看到重症监护室里走出来一个护士模样的女人,她连忙迎过去问道:“护士姐姐,请问里面的人……怎么样了?”
那女人摇了摇头:“我不是这家医院的护士,我是李阿姨的护工。”
“护工?您是韩双络请来照料她妈妈的护工?”蒋真睁大了眼睛。“所以双络姐和李阿姨闹了别扭,就请您代替她照顾?”
“闹别扭?”护工的情绪显然也没有平复,她假装轻咳了一声,抹了抹眼睛,“韩总可从来没跟李阿姨闹过别扭。你是韩总的朋友吗?不是记者什么的吧?”她突然警惕了起来。
蒋真摇头:“我是双络姐的发小,我们小时候是邻居。”
“哦,”护工迟疑着上下打量了她,终于放松了警惕,在长椅上坐了下来,“那我应该……可以说给你听听。这件事情没几个人知道——”
“李阿姨患有严重的记忆衰退,好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后来甚至连双络也不认得了,但唯独有一件事让她印象非常深刻……”
“……双络姐大学毕业那年,离家出走了……”蒋真缓缓接道。
“没错,就是这件事情。说来也奇怪,每次双络对李阿姨说‘我不会回家’之类的话,李阿姨就能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叫韩双络的女儿,其他时候几乎是呆坐在那里,没有任何表情,也不会说任何话……大概这件事情给她造成了很深的刺激,导致她印象特别深刻吧……”
“所以双络姐才在电话里说,她不会回家的?”
“是啊……她只有这一种办法让妈妈记得自己的存在了,但是慢慢的,这种方法也不是特别管用了。”
“那阿姨怎么突然就……”蒋真说不出“不行了”这三个字。
护工叹了口气,又抹了抹眼睛:“说起来,我也照顾李阿姨好多年了,她的记忆衰退,是药物造成的。”
“药物?”
“对,你可能不知道,李阿姨曾经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大概是更年期时受了刺激,有时候会突然叫着有人跟踪她、谋害她,她的邻居想要她的命。不过很多时候她是清醒的,也从来不承认自己患病。而我的主要任务,就是每天在她的饭食里偷偷混上治疗精神疾病的药物,保证她的病情可以得到有效的控制。”
“可是,这种药物副作用极大,加上李阿姨渐渐年老,药物对神经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损伤,因此双络在城南郊区买了独栋别墅,让她在那里静养。”
“双络说,在那场记者会上,所有记者的提问其实都是提前做了备案的,有一个记者突然问到她妈妈,这个问题不在备案之中,又十分敏感失礼,像是故意针对她,双络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应对。要是别的问题倒也罢了,可双络最不想李阿姨被陌生人打扰,于是她选择了强行结束记者会。但很快她发现自己错了,这样只会让媒体更加好奇。”
“于是她就找个人代替她妈妈?”蒋真问。
“不,那个人对于双络来说,是自己的第二个妈妈。那是双络在这个城市里的第一任房东,当年双络大学刚毕业,没有工作,举目无亲,这个房东太太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给了她不少照顾。在她事业有成之后,主动承担了赡养老太太的义务。这位阿姨也得了病,双络经常去看她,只是做了个顺水推舟而已,她们是商量好的。双络说,这样对李阿姨和公司都有好处。”
“本来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就算了。可不知怎么回事,这两天突然有记者上门来访,开始的时候是一个两个,后来变成了十个八个……就在今天中午,双络刚出家门,又有几个记者在门口围着叽喳个不停,李阿姨听到门外的响动,突然发病,说又听到有人要害她了,情绪激动控制不住,就晕倒了……”
蒋真感到脑子里嗡得响了一声,整个人僵在了原地。是自己,是自己告诉了狗哥那个人不是韩双络的妈妈,是自己把李阿姨害成了这样。
护工好像没注意蒋真的反应,继续喃喃道:“后天就是李阿姨的生日了,双络都准备好了礼物,谁知道……”说罢又抹了抹眼睛。
生日?蒋真颤抖着摁亮了手机屏幕,今天是9月25日。
她终于知道927这个数字为什么会好记了。
6
安静的房间里,心电监护仪有节奏地滴滴响着。
母亲的面容安静而祥和,好像睡着了一样。
再试一次,最后一次。
韩双络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温柔地轻声道:
“妈,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不会回家的。”
“妈,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吧。”
“求您了。”
一声几不可闻的呢喃,老太太微微睁开浑浊的眼睛,终于把目光定格在韩双络的身上。她的手指轻轻动了动,仿佛要去抓女儿的手:
“双……络?”
韩双络笑了,这是人间最真挚的笑容:
“妈,您认出我来了,太好了。我回来了。”
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
房间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刺耳的长鸣。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