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杜拉斯诞辰纪念日,我给你讲个故事,主人公是只像“情人”般的猫。这个故事没有情节,简单、平淡,犹如“佛性”的人生。
杜拉斯说,自己在十八岁时就变老了,而它在十六岁,已走到生命极限。杜拉斯卒于1996年3月3日,22年后的3月3日,它也去了天堂。

“我已经老了。”
它费力地抬起头,望着照顾了自己一辈子的男主人,眼睛里噙着一滴泪,如蓝宝石浸在水中般,晶莹剔透。男人蹲下,眼泪滴落在它身上,他不是个善言辞的人,可心中的话,还是如潮水般涌出:

“刚来我家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外星人’。你看到了我生命中最美好的生活片段——看到了我们的日子从一无所有变得逐渐殷实富足;看到了儿子从调皮的孩子长成青年;看到了小狗卡尔从‘小白熊’变成只‘老狐狸’;看到我眼角的细纹变成深纹;看到我从无知无畏的小伙子变成锐气消退的中年人。”


男人想:自己人生最美好的十六年有它的陪伴,十六年是它的一生,而作为人类,只是一程而已,知足吧。
它是只霸气的暹罗猫,虽是公猫,但我们很难界定它的性别。因为它兼具男人的粗矿,女人的细腻,或者说,兼具草原狼的野性和名媛淑女的端庄。
它如情人般敏感、独立、自由。对男主人来说,它是女子;对女主人来说,它又是男性。
说它像男人,从它那如非洲猎豹般的侧影,就能觉察出几分狼性。
行为上,它有老大的气势,常教育狗弟弟卡尔,当卡尔犯了错,它会飞奔、逾越过床铺、桌椅,一路追赶,用如长臂猿般修长的上肢拍打狗头。

此外,它还具有男人的宽容、正义感。
卡尔,比它小一岁半,喜欢和它争宠,抢夺饭食。每次主人给“小豹子”罐头,卡尔都想方设法躲过主人,冲过去用肥厚的舌头一卷,就把“猫兄”的晚餐舔净,而“小豹子”却泰然处之,一副不吃也罢的态度。
如果男女主人争吵,它会气呼呼地冲过来劝架,站在两人之间大声嚎叫,给每人腿肚子咬上一口,作为惩罚。
一次,卡尔闹肚子,在便盆上哀嚎,它跑过去,舔舔狗儿的额头安慰。当主人给卡尔清洗时,“小豹子”以为狗弟弟被虐待了,嚎叫着跳起来扑咬主人的手臂,保护卡尔。
它还如情人般直觉灵敏、体贴入微。午夜,当女主人失眠,虽双眼紧闭,却心绪杂乱,它会悄悄踱到枕边,用暖暖的身体焐着她的脸颊。感觉到它的体温,女人渐渐放松了,悄然入梦。
我告诉你,它是有“佛性”的。



什么是“佛性”?我认为是“不垢不净、单纯自然而不复杂”。
比如,在男主人生日那天,它用自己的粪便做了个“蛋糕”,端正地放在男主人的枕头上。
它有自己的生活定势,每天,准时起床、睡觉,这样的习惯一直保持到临终前一晚。

莲花生大师说:“如果死亡的原因是自然寿命耗尽,你就像枯竭的油灯一般,没有方法可以改变,必须准备走。”“小豹子”作为一只有“佛性”的猫在生命结束的阶段,践行了这个过程。
早在一周前,它就拒绝进食,在家里寻找僻静的地方。它默默地走向浴室,选了浴帘后面的角落,在那里,一蹲就是大半天。男人把它冷,用自己的旧毛衣铺在浴室冰凉的瓷砖上。

上班时,同事们看到女人憔悴的模样,关心地询问,她说不下去,只觉得喉头哽咽。她知道,人们虽然表面友善,但背后会用“闲人”形容她,即便是爱小动物的人也会鄙夷她。是啊,总不能为一只猫耗掉个把月的精神,它不过是只猫。
他们必须把这种爱藏起来,不能招人耳目。因为,如果周围的人像他们一样爱动物的话,就不会大快朵颐地吃各种鲜美的野味大餐,也不会耗费大量精力揣摩单位的人事变动,更不会将职位晋升作为自我实现的唯一目标。其实,每个人的目标是不一样的,他们理解同事们的积极人生,但并不期待他人理解自己的淡泊生活。
他俩对单位扯了谎,说请假陪家人看病,其实去了八大处,绕塔,请灯,为它祈福。夫妻俩心头压着块石头,默默不语,只有他俩自己知道心有多痛,这十六年的时光有多珍贵,只有他俩自己心里明净。
人和动物间的爱是简单的,没有猜疑,没有理由,没有要求,我们按照动物本来的样子去接受它。其实,对男女主人而言,他们间的情感也是如此,没有小说里的男女爱恨情仇纠葛,更不像周围的人们,那么实际、理性,只是简单、重复、单调而平和,彼此没有要求。这是他俩的默契,也是这些年和猫狗间的默契。

最后的日子该到了,男人买了铁锹,选好了地方,在湖畔阳面坡地,梧桐树、松树林里。女人责怪他,这么早做准备,两人吵起来,男人说:“别吵了,你把它吵醒了。”他们听到它挪动身体,爪子划拉地面瓷砖的声音。那天,是正月十五,“小豹子”已经不吃不喝好几天了,它一直藏在浴帘后面。
傍晚,男主人下班回家,它费力地抬起头,从喉头发出最后“喵”的声音,眼睛看着他,男人想到孩子,立刻把儿子叫回家。已经成年的儿子回家后,坐在钢琴边,弹最喜欢的“肖邦夜曲”。
循着钢琴声,它从浴室爬出来,爬到浴室门口,蹭着墙,挪着枯竭的身体,朝钢琴的方向,斜着头,它想最后一次看看弹琴的小主人。听小男孩弹琴,这琴声,十多年来,从练习曲到肖邦,它听惯了,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那晚,男女主人轮流抱着它,把它越来越凉的身体焐暖和了,再重又放回浴帘后面的毛窝里。
过了12点,男人再次抚摸它,用手握住它的肉垫,说:“等你去了天堂,如果天堂有亡灵节,记得我们的约定,记得回家的路,我们会把你的相片放在家门口的柜子上……”


他靠在客厅的椅子上,打了个盹儿。
梦里,他又回到十几年前,他们刚刚贷款买了这处公寓。他骑着自行车,车后座上坐着儿子,特意绕道从楼前面骑过,为的是能透过落地窗,看“小豹子”沿着窗台踱步,有时,它会如长臂猴一般,在阳台的榕树上“倒挂金钟”。儿子会大喊“小豹子”,引来遛狗邻居的侧目。

家是什么样子?“一个窝,有他们仨,还有猫、狗”。这是他和妻子在恋爱时对家的念想。他自豪,他们实现了。
突然,角落里窜出只长着对歪耳朵的流浪犬,冲着他家的阳台狂吠,“小豹子”“啪”地从榕树上摔下来。男人一惊,梦醒了。
他起身走进浴室,蹲下,“小豹子”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眼睛微睁,身体已经凉了,只有尾巴尖的毛还有点温热。男人叫醒妻子,两人都哭成了泪人。
天亮了,埋葬,要等到天黑。它就在浴室里,还在帘子后面,“卡尔”时常会去那里看看,用鼻子嗅嗅,仿佛在说:“你怎么还没醒啊,你不起来跟我玩吗?”

天黑了,男主人用毛衣把僵硬的它包好,放在袋子里,装了几盒它爱吃的罐头,又剪下一把葱绿的“铁线蕨”,他蹲下来,抱着头哭了。“卡尔”忽然意识到什么,爪子使劲地扒拉着空空的猫窝,耳朵朝后立着,跑到男主人身边,站起,用前肢抱着他的头,身体颤抖。
他们仨提着袋子、铁锹,来到湖畔。夜色下,父子俩依次铲土,在松树下挖出一个墓穴,他们把它用白布包好,又把它爱吃的鸡肉罐头围着身体摆了一圈,把它喜欢嚼的“铁线蕨”放在嘴边。
女人想到了米兰·昆德拉笔下特丽莎做的梦,她梦见狗“卡列宁”生了两个面包圈和一只蜜蜂。这个梦对特丽莎和托马斯而言,成了告慰,把卡列宁的疾病变成了孕生。她想,“小豹子”的死亡也一定是重生。
黑夜里,女人感到一种光明、灿烂、重生的力量。她想,世间一切美好的人、事、物都不可能长久,彩霞再美也会散去。与变幻无常的生活相比,也许天堂才是永恒的,那里是单调、重复、牧歌式的生活,没有分离、不安、恐惧、悲伤。
2018年4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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