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护日记

作者: 陶呦呦 | 来源:发表于2021-04-03 16:48 被阅读0次

    2020年10月23日

    我下飞机的时候,是凌晨一点钟。

    摆渡车上,人们从行李箱地取出羽绒服往身上套,有人说:“这风嗖嗖的,飘雪花了? 唉,入冬了呀……”

    我在机场边上的酒店,等天亮后打车去医院。窗外是漆黑的荒野,楼下小超市红红绿绿的牌子一亮一灭,冷漠地数着等待着的分分秒秒。

    这天早上,大哥在电话里咆哮:“我整不明白他俩,买手机八年了,不会接电话,你回不回来自己看着办!”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嫌弃,他快崩溃了。

    如果我不回来,妈妈会被父亲累垮,我对自己说,至少这次我不能逃跑,如果我什么都不做,父亲要是不在了,我会责备自己。

    10月24日

    早上八点钟,我进入医院,做了核酸检测,然后楼上楼下地找他们。

    在X光透视室我找到了他们,父亲在里面也不配合,像个耍赖的孩子,医生高声地重复着指令一面抱怨:“今天够倒霉的,怎么碰上这么一个人!”

    下午,我让妈回家了。

    疫情防控的原因,住院期间,病人和一个陪护不能出医院,外面的人也不允许进入住院区。

    封闭的空间里气氛是压抑的,我只能用观察来转移注意力。

    17楼的窗外,紫红的暮霭里远处的房屋成为剪影,工厂飘出的烟是静止的,像画布上一面绛色的旗帜。路灯和车灯让马路化为光亮的带子,一端伸向繁华,一端伸向落寞。

    10月25日

    父亲最近摔了一跤,他经常觉得头晕说心脏特别难受,就来医院检查了。检查结果出来,心脏正常,腔梗也没有发展。点滴了两天,头晕的症状也减轻了。

    父亲也没因此而高兴:“我腿痒得受不了。”他小腿被抓挠的表皮剥落,那是因为糖尿病影响了下肢血液循环和皮肤状态。

    “我睡不着,我要出去走一圈。”半夜11点钟时他说,然后在医院走廊上走起来。

    “我便秘了,去让医生开药。”

    他一下吃了三倍于正常量的通便药,然后:“我腹泻了,去向医生要泻立停……”

    父亲一生都是一个巨婴。

    年轻的时候,和大多数在外面唯唯诺诺的老好人一样,回到家里就阴沉着脸骂骂咧咧地拿老婆孩子出气。

    其实他的运气比大多数人都好,祖父是医生,祖母一家在大学里教书,他自己在研究所里度过风平浪静的一生。

    “他是工程师。”我这样向别人介绍他,他耳朵已经很背了,但是这句话他听到了,马上说:“我是高级工程师。”

    对于自己的专业,父亲努力而称职,他当年是进入研究所的那批学生里最优秀的一个,得益于祖父母遗传的优秀的智商基因。

    我觉得他对研究所的生活是满意的,对于和爷爷奶奶的关系极度热爱及依恋。他憎恶的是他自己的婚姻生活里,那些他不得不承担的责任和压力。

    “为什么给我施加压力?!”这是他从年轻到老面对挑战时的口头禅。

    10月26日

    叔叔从美国打电话过来问候父亲。

    叔叔只比他小两岁,目前自己开车,工作之余参与教会的活动,说起话来,逻辑清楚思维缜密。

    “你和二叔,爷爷奶奶更喜欢谁?”我问他。

    他沉默了很久,慢慢地说:“都喜欢。”

    我大概猜出他的童年经历了什么。

    “爷爷家一直都在买卖街住吗?”

    “那是在你爷爷转到市立医院以后,之前是在医大那儿,日式的小白楼,一层两户人家,只有科室主任级别以上的人才能住。”

    “你是在那儿出生的?”

    “对,我是在那儿出生的……”爸在说这些的时候,语气是柔和的,和平时很不一样。

    述说旧时光的时候,他身上有温暖的气息。

    作为眼科主任的爷爷工作再忙,周末也会带上两个孩子去江边玩,然后去俄罗斯餐厅吃上一顿炸肉饼。“那时候的牛奶非常醇厚。”父亲这样说。

    他描述的那个时代有优雅和闲适的气质,诚实和认真是人们看重的品德。

    所以我没问为什么在我们的童年,他从没带我们去郊游或者是去俄罗斯餐厅吃饭。

    “那个小白楼还在吗?” 我很想去他出生的地方看一看。

    10月27日

    爸吃多了通便的药,频繁地往厕所跑,有一次慢了。我一边给他换纸尿裤一边干呕。我听到洗手间外面和我们一个房间的老夫妇也开始干呕,他们正在吃午饭。

    爸太爱爷爷奶奶了,一生陪伴着他们,physically and mentally,  爷爷奶奶去世了,他说他们在天上保佑着他。我认为他说的保佑是守护的意思。而爷爷奶奶偏爱的那个孩子最后去了国外,一生只考虑自己。

    陪护一天可以外出二十分钟,我去给他买了纯棉的袜子,碘伏,婴儿护肤霜,他小腿红肿的皮肤有了好转。

    凌晨他报告:“得跟大夫说,我小便上不出来了。”

    原因是半夜蹬被着凉了,我用热毛巾和塑料袋做了一个简易的热水袋给他。折腾到早上,他基本能上出厕所了。

    10月28日

    我们等到了一个单间,条件好了,爸的情绪也好了一些。

    去楼下买了洗发水,给父亲买了刮胡刀。走廊上一个陪护病人的女人在打电话:“唉,这些天折腾的啊,我都人不人鬼不鬼的……”

    我去热水房洗头发,看到一个刚洗完头发的短发女人,轻盈清爽。一个男的陪护在洗衣服。在这样的环境里,保持清洁就是努力地保持尊严吧。

    10月29日

    因为身体原因,我爸最近总考虑生死问题,说出口已经是成熟的想法了:“第一遗愿,我死后把我和你爷爷奶奶埋在一起。”

    果不其然,他最看重的还是他自己以及爷爷奶奶。

    第二第三遗愿可以总结为,就这么点钱,我赚得不易,留给你妈和你们,其他的我也管不了了。

    “回顾我这一生,我觉得这辈子还行。”他突然说:“你外婆临终前对我的评价很好。你舅舅们对我评价也是好的……”

    这可能是他自己的妄想,那个和他吵架吵了一辈子的老太太如果真地说了那样的话,也是因为她在最后的时刻选择了原谅。而舅舅家的人,以他们的冷酷理智和对人的高标准,向来瞧不起他。

    没必要去说明真相了,“是的,”我说:“大家都很认可你。”

    10月30日

    我妈过来送钥匙,带走了手机。

    教会了她用手机,他们只是对新事物恐惧,心态放平和,他们学得很快。

    10月31日

    这些天一直尝试定制有营养,低油,低盐的餐食,送餐公司很配合,谢谢厨师那么有耐心。

    感谢神。

    11月1日

    中午的时候,妈妈来替换我,爸快出院了,后面几天没有什么难度了。

    我提着箱子直奔机场。

    在机场巴士上,我想起了一个控制欲特别强的女同事,一直特别暴力地对待她的女儿尤其在她有了二胎儿子之后。她经常得意的在众人前炫耀她对她的控制和羞辱。

    那个女孩有着小老鼠般瑟缩和怯懦的气质。

    而她在作文里写:“我有一个幸福的家,我爱爸爸妈妈弟弟。”她说家丑不可外扬。

    比伤痛更痛苦的是对伤痛的羞耻感。

    我想拥抱那个小姑娘,就像拥抱十三岁时的自己,我想说你可以找到光,选择不成为和她一样的人。

    我长舒一口气,“孝顺”带着必须和不得不的虐待和自虐,人与人之间只有发自内心的爱、理解、尊重才有价值。人也只有先照顾好自己,才有能量来关心别人。

    对于我,还是父亲,还是其他人,我们拥有的一切终将失去,一切都是暂时拥有,明白这些就应该轻松地活,让在场的日子有质量,离场的时候坦然、平静、有尊严,那我们就是赢了这一生。

    感谢医护人员,我们的主治医师是个成熟度远远超越年纪的医生,有着一切专业人士身上令人着迷的专注气质,和疾病衰老死亡战斗的人理性而智慧。

    父亲康复了,感谢神。

    2021年3月16日

    半夜12点20分我接到电话,父亲被送进ICU在抢救中。

    在赶往机场的路上,我心里一片冰冷,去年10月份住院检查是多发脑梗,经过住院治疗恢复得很好,一个冬天父亲状态不错。两天前,他在冰雪路面上滑了一跤,在家里卧床两天后,突然地失去了意识。

    下午的时候我赶到了医大二院,和上次一样,每个病人身边只能留下一个陪护,我做完核酸检测后就被隔离在住院部了。

    按规定,陪护不能进入ICU,只能在门口的长椅上等,医生会出来和陪护交流病情,通知交款或者买水、湿巾、床垫让护士送进去。

    ICU门外的长椅上堆放着各式各样的行李和日用品,蓬头垢面的陪护们有人独自发呆,有的聚在一起互相倾诉。

    2021年3月17日

    主治医师姓周,是一个非常傲慢的女人,习惯对病人家属居高临下地呵斥。

    她斜着眼睛对我说:“除非产生奇迹救回来的可能性基本为零,建议你找一个临终关怀医院。”

    她说父亲没有意识,只是靠机器维持生命,到目前血压等生命指标是正常的。

    保洁是个瘦长脸,手里摔摔打打嘴里骂骂咧咧,用扫地的扫帚去扫陪护们坐的长椅。

    ICU的走廊上没有洗手间,没有热水。我问保洁哪里能打到热水,她睁大眼睛,讪笑道:“这儿没热水,陪护都是买纯净水喝。你还要喝热水啊?”

    其他的陪护告诉我,上厕所的话要坐电梯到一楼,如果喝热水,要去一楼再换电梯到十六楼。

    好在陪护之间是同情并且互相帮助的。

    电梯旁的大姐人很好,常常帮助别人 ,她在护理丈夫,他心脏装有支架,下肢坏死又脑梗发作,没办法做手术只能拖延生命。大姐独自一人时常眼神空洞地望着走廊深处,叹息着啜泣。

    她旁边的另一个陪护是个三十岁的男人,话不多,对待人很实诚,他护理的是他的妻子,他们已经花了四十多万,没有能力再治疗下去了,“她还那么年轻啊!”他说着就哭了。

    陪护都有陷入忧郁的时候,崩溃之后仍要保持理智和决断力去解决问题。

    ICU是这样的地方,期待与绝望、抗争与悲痛交织在一起,死亡在前方若隐若现。

    2021年3月19日

    “你们出院吗?”周医生问我。

    出院的意思就是放弃,我拒绝了。

    脑CT复查的时候,我见到父亲了,其他陪护帮着我把父亲抬上CT检查的仪器。

    “爸爸,我回来了。爸爸,我一直在陪着你。爸爸,你别害怕……”我在他耳边说着。

    父亲一直在昏睡,但是我知道他能感觉到我在这儿陪着他。

    两个小时后,医生出来告诉我,父亲的血压降下来了,进入病危状态。

    父亲可能一直在尽力地维持着生命等我,直到这个下午神安排我们见了最后一面。

    半夜,一个女人在走廊嘶喊哭嚎了几个小时:“二龙,没有你我和孩子怎么活啊,你给我醒过来啊……”

    2021年3月20日

    “我能理解你很难接受死亡,但我不能理解你不去接受死亡。”周医生教训我:“不是这样吗?…………这种情况已经没有治疗的意义了。”

    “你说的可能都对,但是他是我父亲。”

    “行,”她被我噎得停顿了一下:“你出去吧。”

    我一个人走到住院部与外科楼相连接的走廊上,窗外飘着大雪,诀别就在眼前了。

    凌晨时分来了一位老大爷陪护他胃出血的老伴儿,上午医生通知血止住了,情况还算稳定,老大爷很高兴。傍晚时,医生突然出来通知,胃部血管崩裂,找不到具体出血点,止血药不起作用。老大爷失声痛哭,他们的女儿正赶在机场到医院的途中。

    从医生下病危通知到病人离世,不过半个小时。

    死亡让一切变得清澈起来,野心、名利、财富、骄傲、谎言、矫揉造作、虚伪装饰都被剥离开来,人回归到最本质的状态,死亡让人与人之间平等。

    在临终前盘点出来的意义,是这一生真实的意义。那是个重要的时刻,我们在那个时刻能坦然地说,我没有辜负时间吗?

    2021年3月21日

    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妇和医护人员推着病床在走廊上飞奔,“家属请留步!”护士把他们拦在ICU门外,病床上的是他们的女儿。

    夫妻两个都很胖,瘫坐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十分钟后,医生出来说:“人不行了,准备后事吧。”

    做母亲的嚎啕痛哭:“她才只有三十岁啊!”,她的丈夫一只手搂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颤抖着找出速效救心丸吞下去。

    诀别是刀子,扎在留下来的亲人的心口上。

    我的父亲在3月21日13点51分离开了,走得很安详。

    我庆幸自己在很久以前就原谅了他,理解他经历的所有苦难,我们关爱彼此,他生命的危急时刻有我在陪伴。

    当然,我们的关系以及生命里也有遗憾,这些遗憾形成的生命的裂隙最终成为光照进来的地方。

    生活从来就不是完美的,也不是非黑即白,关爱里交织着舍己、自私、控制,这是爱本来的样子如同维纳斯的断臂。

    而生活也不可能没有遗憾,我们飘浮在时间之河中,命运的波涛带给我们的一切最终都会被带走,这些无可奈何无能为力是生命本来的样子。

    那就把经历的一切都作为生命得以升华的契机和考验吧,惟此意义可以给人生些许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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