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记

整个冬天纠缠不去的肩疼，终于在春分到来之前的某一天突然离去，因湿冷僵硬的手脚也在不知不觉间灵动多了，对于远山的渴望又如春意，蠢蠢欲动起来。

将车子停在山脚，顺着一块歪歪扭扭的手写牌子“登山步行道向上”，我们施施然背了一小壶水，空着手，狗儿欢跳着前面带路。

这本是乏人问津的荒山，虽是近郊，除了因山顶有五块形似猛虎的巨岩，虎视眈眈，给福州城带来关于风水煞气的担忧，旋被高明的术士以两只石狮轻易化解以外，连“自古名山僧占多”的僧道，都不愿驻锡。天长日久，只是山脚村民，上山种点树木，几近荒芜。然而这一切，我们却茫然无知，两个临时起意登山的人，看天蓝得不真实，太阳暖得不像话，抬头看着山顶也不远，就这样进发了。

一路沿着村人踩出的野径，逶迤前行，沿路碎石荒坡，野树丛生，荒草过人。初行只觉难行，越行越是心惊，只有偶尔惊起的野鸟一路鸣叫，间或一树不知名白色野花，于无人处，无所忌惮地盛放。

几疑是走错路了，因为越走越看不出道路的痕迹。山顶看似不远，却总也到不了。若说放弃，回头看看那几无下脚处的上山路，上来时是一口气支持着，再想原路下去已再无勇气。快到正午时，仅有的一壶水，两人省着喝都已快见底，还不见一个人烟。崎岖的小路却时隐时没，时在高过人的荒草丛里，时在一堆乱石背后。艳阳之下却心生寒意，不知这路究竟向何方去。

正进退维谷时，从山上下来两人，告知山顶已经不远，而且山顶还有人，问还要多久，答曰很快。

爱因斯坦曾经解释过“相对论”，同样的时间对于不同事件的人，感觉是不一样的。对于两个口渴难耐的人来说，这个很快，就像一个飘渺的诺言，你愿意相信它是真的，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兑现。最糟的是，对于现实，诺言并无多大实际的意义。

已无退路，两人互相鼓励着走过一条野草遮蔽的甬道，绕过一方巨岩，在所有耐心用完之前道路豁然开朗。虎头岩巍然耸立。

春分记

出乎意料的是，山顶实是平川，土路还挺宽，几乎可以四人并行，只是长草高的惊人，足有两米多高，山风吹拂，沙沙作响。

春分记

四野所到还是无人。行至歧路，山穷水尽时，坡下出现执登山杖上行的四人，直如救苦救难的菩萨出现在苦海。

原来此山高广绵延，山脚围绕不同的村子，亦有不同的山道。而我们贸然选了最难走的一条。人家才是走的正道。真是无知者无畏。

仙山幽径曲三百，不知哪条至君家。

既有同行，已经几近脱水的我们，还是鼓起勇气，拨开长草，登上了虎头岩顶。

一江春水向东流去，长桥卧波，长桥尽头小时生活的百花洲，远远眺望已经是绿树葱葱，房屋栉比；更远处盆地边缘的山脉连绵起伏环抱，山色如黛。碧空如洗，阳光和煦，无远弗及。

从此去，春光无限，浩浩汤汤。这场跋涉，心里觉得真是值得。

春分记 春分记

内人大着胆子向同在山顶的前辈们讨点水救命。众人慷慨解囊，倾其所有，我们一共讨得半瓶水，一个橙。确实这山路和当头的艳阳，也几乎耗尽了大家的携水。

结了善缘的我们，都不愿再走那不堪的原路下山，便追随那两对歧路相遇的大哥大姐，行那常人所行之道，不再独辟蹊径。左右先下山再说，顾不上那车是停在山的另一边。

与善人行，福缘不求自至。俗语说的好，跟对大哥是很重要的。

下山路上，土路开阔，一路俱无人烟，也无滴水，看来这里这么荒和缺少水脉有关。被太阳烤的头昏眼花的一行人，转过一丛树，突见一处岩石，一处泉眼从石缝缓缓流出。最妙的是，天然形成高低平台，平台上还有凹陷，一汪活水，汩汩流下……

更惊人的是，我们跟随的这四位，便携燃气炉，茶具，茶叶，一应俱全，他们也在找水准备烹茶……

于是，人与山在一起，就成仙了。

春分记 春分记 春分记

第一杯茶下去，真如沙漠甘泉，直如苦海登岸。水甘茶香，是茶圣陆羽说的风生两腋，飘然若仙。

水一炉又一炉，茶一巡又一巡。唯有欢喜赞叹，再无所求。

这神仙一般的茶会，直喝到日渐西斜，大家才兴尽结伴下山。这一路果然易行很多。不多时，石阶尽头，黄墙红瓦，兰若掩映。这场说走就走，有惊无险的春游，终得圆满。

下山路上，我亦自思，如果上山时半途而退，那前面路上的一应善缘也因为你的不到来，而与你失之交臂：如这半瓶水，一粒橙，这泉，这茶，还有赠我们的杖，这一众陌生人的好意和温暖我们笑纳，内人说今日做了一日乞丐。但是受人帮助真的如沐春风。

做人亦如登山，原来自己面对困难时，是这样的懒惰，犹豫，猜疑，怨尤……如说事业生活不成功，不要怨天，亦不要尤人，应向内心和小我去求证。

侵夜退，白昼生，天道即人道。时节提醒你，要抛弃冬天积累的阴郁，黑暗。于天地，是行过病树，前头已是万木皆春，于人生，是弃了沉舟，扬起千帆江海尽过。当作自己一无所有，如后生般无畏前行。人间冷暖，顺流逆流，皆得成就，才得正果。

半生前行，是不问收获，是只问我心，只求尽意。得是我幸，失是我运。

时节都有轮回，昼夜都有更替，阴阳都有消长。人生百年，唯过程可遇不可求，可一而不可再。与结果无关，与目标无关。

春分前日一场大雨，次日春光依旧从容饱满，天地皆春，大势在握。窗前树稀疏的新芽，已经化为今年的新叶，不知不觉已满枝头，新叶嫩绿，生机无限。年年春分，殊未在意，只觉白昼渐长。今年静心体察，分是均衡，分是明晰，是看清自己，看清人生，看清世界，然后从容前行的起点。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雨过天晴，六合同春。

是日春分。

春分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