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尘埃一样

作者: 风景曾谙 | 来源:发表于2020-07-23 11:28 被阅读0次

     

    以为自己要征服的是星辰大海,但到最后才发现自己只是世间最渺小的尘埃。

     

    “你们知道Linda苏有多狠才走上这个位子的吗”。伴随着女厕所洗手台哗哗的水声,在压着嗓子低声说话的是前台刘莉的声音,苏澜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立刻竖起了耳朵。

    “应该是在脸上动刀子了,你们细看她的脸颊这块,gin在这,幸好她不爱笑,要笑起来八成和鬼一样。”同部门陈曼丽的声音有些幸灾乐祸。苏澜左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还以为她们要“夸”自己的工作实际,没想到还是八卦到脸上,明明是她陈曼丽最先开始谈保养和医美的,以前同级别的时候还天天催她处理法令纹、眼袋,她自己跑美容院比谁都勤。

     “丑人多作怪”这个声音是甲方新安排进来工作的本地姑娘,说着特有的本地排外色彩的方言,“和她的那个Linda英文名一样,土疯掉的了。”

    外面的姑娘们立刻笑成了一团。

    苏澜蹲在卫生间的马桶上已经快半个小时了,如果换作从前遇到这种场合,她肯定是要走出去的,让背后嚼她舌根的人就算做不到立刻从公司走人,也要让她们的分管给她们加班到这个周末——谁让他们这么闲的。

    可是此刻,她的手上握着的验孕棒,两条淡淡的红色印子正跃然而出,她的小腹开始有些隐隐的痛,一瞬间,脑袋里好像有一群蚂蚁细细密密地从沟沟壑壑里爬出来。

    算了。最近她常常把这两个字挂在嘴边。

    可能是之前鸡血打多了,这些年苏澜一直在拼命和自己较劲,终其一生、实现自我,这八个字成为了流淌在血液里的警醒,提醒着自己无时无刻要优秀、要美好,要更优秀、要更美好。但自从年龄的开头从2转变为3之后,晋升的通道越来越狭窄,工作快要十年的苏澜开始有点身心俱疲了。

    从小到大,她的生活都像是被程序预先设定好的一般,什么点该干什么事不容差错——读书的时候用努力和他人的天赋拼,工作的时候用业绩和他人的背景拼,现在,她刚刚才坐上这个外企部门的中层交椅,腹部这个小生命来的确实不是时候。

    要怎样给大家一个交代?苏澜的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是父亲的脸,她的爸爸是教书育人的老教师,但此生属于他的最大的遗憾却是没有生到个儿子。每次女儿拿着各种成绩单在他面前炫耀的时候,表扬一番之后总是微微叹气,“要是个男孩子就更好了。”

    这么多年,苏澜面对父亲永远像是一个“不够好”的孩子,这种自卑感直到这些年不怎么回家才终于开始好转一点。

    而现在,她仿佛又泄了气回到了原点。就像脸上前阵子做的医美热提拉项目,不知道是不是价格选了稍便宜的档次,效果不尽人意,在今天之前苏澜还在犹豫要不要再去修补。

    算了,还是算了。

    “你说全职太太算不算独立女性?”苏澜边刷着微博热搜,边扣着瓶子里快要见底的雅诗兰黛眼霜问在床头看书的林川。

    “算啊”。林川头也没抬,语气里透着我正在看书你别和我讨论八卦的敷衍。

    “那你觉得我独立吗?”安静的空气里,苏澜的声音有点沙哑,像是有什么情绪在嗓子里暗自拉扯,林川抬起头看着背对着他坐在化妆台前的苏澜,夜晚微弱的光线里他看不清她的脸。

    “当然,你知道的,物质的客观存在决定了他的独立性。”

    “哐当”。是楼上玻璃掉落地面的声音,苏澜刚到嘴边的话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打了回去。楼上的小夫妻又开始了每晚八点钟的吵架节目,男主人突然高喊了一声:“为什么人家能过你就不能过?”伴随着刚会走路的“小九月”的哭声,自打去年九月楼上夫妻生下了娃,到现在一年多了,他们的争吵几乎没有断过。

    “这精装修房子的隔音质量太差了,还是得再存点钱换个大点的”。苏澜耸耸肩,想到楼上同样的60平挤了五口人在住她的头就有点疼,即使隔音效果和房子的大小也没有太实质性的关系。

    “这些小孩年纪轻轻胡来,20岁出头结婚生孩子,你看到了吧,家家酒变成了一地鸡毛酒了”。林川打开床头柜准备找耳塞。

    “你说我们现在也要个孩子怎么样?”

    “那可好啊,我妈得高兴坏了”。林川边往耳朵里塞耳塞边作回应。

    进入30岁之后,苏澜和林川的夫妻生活频率低到连前年双十一买的几盒避孕套还剩三分之二,他们已经过了怕意外怀孕而紧张兮兮的时间段,顺其自然地等“意外”却一直没有过一场意外。

    苏澜小时候总是鄙视电视剧里的情节,女人怀了孕不说最后因为互相误会搞得哭哭啼啼,她想着结了婚心里有话都不愿意说那两个人为什么要结婚。但真正轮到了自己,和林川也因为一些小事大吵了几次,便觉得遇上事还是要先自己消化,实在消化不了了再想想和对方说,说的过程还要注意方式方法,生怕对方一句不和便闹个不欢而散。

    以前谈恋爱的时候两个人常常冷战不说话,她以为是不善表达的原因,真正置身婚姻其中,才知道了不说和说多了都会争执,说的角度不对了也会争执,对方想的方向偏了不和你在一条路上还是会发生争执。

    有时候真的觉得,嘴长在人的身上,怪累的。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的瞬间,苏澜突然就醒了,她看了眼手机桌面的时间显示是凌晨三点十五分,时间下面是新跳出来的微信提示。

    “A澜澜妈”这几个字让苏澜的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成了家才知道,现在内心深处最害怕的事情之一就是半夜收到任何关于家里人的消息。

    赶紧拉开台灯,点开微信对话框,置顶的位置弹出新信息:“你爸爸傍晚心脏又有些不舒服,已经在医院安顿下来,检查无大碍,可能要再动个小手术,想了想这次要告诉你一声,不必着急。”苏澜妈妈前阵子说眼睛老花的越发厉害,她不知道妈妈在这个深夜里是怎样打下这么一长串的汉字的。

    比起婆婆每天都要和林川视频通话,抱怨自己今天有点咳嗽,明天广场舞扭到了脚趾,苏澜的父母对健康有着传统父母的隐忍,总是“报喜不报忧”。就像这些年,苏澜和他们对自己的家庭和工作,也是从来报喜不报忧一样。

    赶紧电话回拨过去,妈妈的声音故作轻松中透着疲惫,说今年入冬之后苏澜爸爸一直觉得呼吸不太顺畅,今天傍晚吃完饭,喊着胸口闷,就赶紧打了车到了医院,做了检查,说是前几年搭的支架可能要再调整一次,说着声音就有些哽咽了。

    心里像是被打碎了一面镜子,倒映着妈妈瘦弱的身体和有些发福的爸爸一起去医院做检查的画面,以前的苏澜想离家里远远的,这几年她开始有些后悔没有选择在家工作了。

    妈妈这一辈子的辛苦,是从嫁给爸爸开始。年轻时因为生了个女儿被婆家嫌弃,辛苦工作还要包揽所有的家务,中年时经历了国有企业改革,下岗后在自行车厂扎过轮胎,做过一段时间起早摸黑的早点工,前些年爸爸的心脏出了问题就在家一直照顾他。上一次动手术,苏澜正在考研,他们并没有告诉她,是手术完之后才通知她回来看看的,也是那一次妈妈的体重降了20斤,再也没有长胖过。

    因为那时候是选在县城动的手术,支架材料由于价格问题没有选进口的而是普通的材料,为此,苏澜这些年都对这场瞒着自己的手术耿耿于怀。

    在妈妈精心的照顾下,爸爸的身体逐渐平稳了,他们也都到了退休年龄,爸爸教师退休工资还行,妈妈领着社保最低工资标准,偶尔出去旅旅游,周围亲戚朋友都羡慕的夸赞妈妈:“你看,还是嫁个老师好吧”。

    好像这些年她对家庭所有的付出,都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中,统统被抹杀掉了。

    电话挂完,一时间全没了睡意。

    苏澜和林川结婚后没多久就分房间睡了,两室一厅的房子,一个主卧,一个次卧混合书房的功能,因为常年加班,加上林川的呼噜声确实让她也受不了,苏澜主动选择了睡次卧。“我要像个男人一样”,整理床铺的时候,一直追求男女平权的苏澜和林川炫耀,她在和解决日常问题的时候总喜欢用这句话标榜自己。

    有一次林川烦了反问她:“请问像个男人一样有啥好得意的吗,是对你有好处还是对我有好处?”

    苏澜慢慢也觉得自己这句玩笑好像挺没意思的,认识林川的时候她喜欢他不入世俗的清醒,是个几乎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宅男,但是真正在一起才发现,两个刻薄的人在一起过一生也挺无趣的。

    苏澜想和领导发个微信请假,可是这个时间点未免太过唐突。扫了一眼聊天记录,常年安静的高中同学群里有几十条未读短信,苏澜打开从头读了一下才明白,原来是沈穗提拔当家乡县城的县管领导了。

    说起沈穗,如果说苏澜按部就班的人生有标杆,那她对标的靶向就是沈穗。虽然不是第一眼的大美女,但是大家对她的评价都是:温温柔柔,白白净净,浑身散发着那种没有经历过任何人生挫折,被保护妥帖的那种顺遂。

    沈穗大三暑假,别人为了就业开始焦灼时,她便一门心思的考公务员,后来如愿考上,很快就结了婚,男方父母都是县城领导。前阵子刚生完二胎,凑了个好字。在家乡的小县城,用苏澜爸爸的话说:“除了公务员老师这些铁饭碗,在企业里面都是给别人打工的,吃了上顿也不知道有没有下顿”。他说顿字的时候看着苏澜两口子刻意停顿了一下,苏澜想以后真的不要再和父母讨论半点关于工作的事了。

    同学群里一水地在@她“人生赢家”“恭喜恭喜”“白富美”这些客套话,毕竟在小城有个当官的同学总是极好的,苏澜也想发句贺喜的话,可是凌晨4点,说些什么都应该不太合适。

    她打开了百度搜索一下怀孕早期的注意事项,随手点开的是母婴论坛,大家都在求子、接好孕,吐槽婆媳关系,吓得她赶紧退到首页。她又搜索了心脏支架的材料费用,越看心里越发慌,苏澜想着天亮了一定要赶快把爸爸接到城里来做手术,想着想着一个人迷迷糊糊倚在床背上睡着了。

    早上她和林川分别向各自领导请好了假,定好了回家的高铁,打了车去往高铁站。刚在这个城市买完房的头几年车牌一直摇不到号,等前阵子终于天降好运摇上了,才发现小区的停车位价格已经从十万涨到快三十万一个了。

    所以买车的事情一直搁置在那边,大城市的公共交通及其便利,他们也没有停车的烦恼,只是像过年回家走亲戚这些场合,蹭着堂哥表姐家的车子下乡,给人观感就是在城里打工回来的小夫妻,而且是混的不太好的那种,要知道以家乡县城的拆迁率,BBA是车子能让路人高看一眼的标配。

    从外界标准来看,坐在身旁正在小程序挂医院专家号的林川是一个称职的丈夫。他极度孝顺,每天都要和他妈汇报他两点一线的行踪;他物欲极低,工资卡常年丢给苏澜,除了偶尔打游戏需要充值,睡衣哪怕穿破洞也不会主动提出买一件新的,苏澜一直推荐他加入豆瓣 “父母解释祸害”和“抠门男性联合会”小组。有些极简和洁癖,但是苏澜吃不完剩下的东西他也秉着不要浪费的原则继续吃完。

    当然,他也有很多小缺点,工资数十年如一日的没有起伏,任何商家的节日不能赚到他一分钱,对任何网红打卡饭店嗤之以鼻,哪怕昨天她问他说我们要个孩子吧,他第一个想到的是也许他妈会开心。

    真是他妈的。

    但是,你说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完美?

    沈穗的丈夫顾程在县医院当医生,也是苏澜的高中同学兼同桌,说句实话,苏澜曾经暗恋过他。但万幸那时候胆怯的她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所以像今天,即使多年未曾联系,苏澜还能开口想他咨询一下办理转院需要哪些手续。还未下高铁,顾程已经帮她爸爸转院手续办好了,转院单拍了微信发了给她。

    真是欠了一个好大的人情。

    苏澜的后座是一个新手妈妈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宝宝,这个时节应该是赶着回家过年,暖气让整个车厢呼吸越来越浑浊,每个人脸上都红的发紫,宝宝开始了持续性的哭闹。

    因为临时决定的行程,所以高铁只选到中间隔一个人的两个位子。林川坐在靠窗的位子带着降噪耳机看篮球直播,苏澜想和他聊一聊,她准备在微信里告诉他自己怀孕的事,措辞编辑了半天,后座孩子的哭闹实在太厉害了,周围的气味让她一阵阵的犯恶心,想了想她还是把未发出去的那条短信一个字一个字的删掉了。

    这么多年,她一直想告诉林川,其实她也很喜欢靠窗的位子。

    转院过程一切顺利,正好遇到了省城知名的心脏手术专家能调出档期,苏澜有些兴奋,挤破头在大城市立足,终于能让家里人享受一次医疗条件了。

    她马不停蹄。

    心脏支架手术是十四个小时,她在手术室门口呆了大半天,这一次她不允许自己再缺席了。手术室灯灭的一瞬间,苏澜突然感到肚子一阵剧痛,她逐渐失去了意识。

    醒来是十二月三十一日,这一年的最后一天,苏澜和林川失去了他们人生中的第一个孩子。

    医学上对此的解释是胚胎停育后被母体自我保护性的排出体外。

    林川的妈妈信佛,她安慰苏澜,是这个孩子和他们小夫妻之间没有缘分,是不会长大的,最终都会像尘埃一样归去。

    接下来是一场席卷全国的疫情,也是万幸,爸爸的手术能赶在疫情蔓延之前顺利出了院,他们今年准备在苏澜家过个新年。

    因为外贸业务的调整,加上身体原因,公司年后通知苏澜停薪留职半年。

    林川是做医药方面的业务,过完年反而更加忙碌了,他答应苏澜为了家庭今年会尝试跳槽再上一个台阶,新的一年他会努力多加点班、多挣点钱。

    而苏澜新年的愿望是,她想试着和自己和解。

    半年之后,苏澜到医院拿了新的体检报告。

    走出医院大门,到空旷无人的地方,不远处的救护车来来回回,她想人的生命也是这样来来回回,循环往复吧,她脱下口罩深深呼了一口室外新鲜的空气。

    她摸了摸肚子,这一次,她知道自己,应该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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