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来船厂的第七个年头,距离汶川地震已经有了些距离,回忆都有些模糊了。
“天毅,要不趁你的婚期未到之前,我和你回家看看吧。。。。。。以后你就要在厦门成家立业了。。。。。。”小涛操起饭桌上的冰冻青岛对嘴咕噜咕噜喝起来,对面坐着的林天毅低沉着头,沉默不语。七年前幻想着等大学毕业,赚大钱,接父母过来厦门生活;没想到如今已是天人永隔,家早变成了一块立在村口的硕大沉痛的纪念碑。同村的小涛和他霎那间就成了孤儿。两人从同一所大学毕业后进入了同一家船厂,不是亲兄弟胜于亲血脉。林天毅此刻心里汩汩的流着经年不息的苦楚,泪终于从眼角溢出,他伸手抹了抹眼角,抬起头,望着还在痛饮的陈海涛,几滴酒从陈海涛的下颚亮闪闪的坠下。
“我决定再也不回去了——我怕我回去之后再也离不开了!”林天毅哽咽道。
陈海涛放下酒瓶,搁到桌上,眼睛一闭,两行泪水就这么肆意地流了下来。餐馆此时没什么人,除了老板娘在记账柜边埋头算单子;本来这餐馆就是靠船厂员工过日子,能搓大餐的船员没几个,且此时太阳已经偏西,快沉没在餐馆后面的大海里;船员们都散落到车间里加班干活了。陈海涛听到林天毅这么说,身体哆嗦一下,转了话题道:
“天毅啊,你运气好,可得好好对人家张雨田,毕竟人家还是坐办公室的哩,你小子不知哪修来的福气;人家还是名牌大学出来的,你以后可得好好珍惜人家姑娘;呵呵,真不知道雨田看上了你这小子哪点了!这几天工友们都羡慕死你了,大家巴不得赶紧吃你的酒席——”陈海涛巴吧咂吧着嘴,身体靠着座椅往后仰,他心底的某一句话刚冒出来又深深的陷入血液里,
“那等你以后成家再回家里来看我吧——”
“干嘛呢,小涛,这几天怎么感觉你很想家——你也和我一样,在厦门成家吧!好有伴!”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谈着工厂加工的零件难度,一会又谈着以前在故乡所做的啥事。不觉间,一个汲着拖鞋的姑娘吧嗒吧嗒地走进了餐馆,餐馆也亮起了几雪白的节能灯,窗外还是透着光。
“小田领导来了!”老板娘以为有客人来,抬起眼,发现是张雨田。陈海涛闻声而望,他习惯性地从座椅欠起身,被酒气醺红的脸依然能看出他的错愕和腼腆,尽管他比林天毅大两岁但还是摆脱不了羞涩。
“张导,你来了!”陈海涛虽然经常在林天毅房间见到张雨田,但依然心里还是有些慌乱,一半是由于张雨田是他的领导,一半是由于担心她误会他俩在偷懒酗酒。相反,林天毅只是瞥了一眼,又安然地坐着。
“小涛哥你坐——我还以为你跑海岬处去了,原来是在这喝舒服酒,手机也不接——害得我绕了一段路,累死我了,”张雨田一面说着,一面坐在了林天毅的旁边,刚坐下就伸手拧了拧林天毅的大腿。林天毅惨叫一声道,
“真希望不被你找到。”
“小涛哥你看,他就老这样欺负我——”
“是谁刚才拧得我惨叫的——”
陈小涛被他们逗得哈哈笑起来。
“哎,你们年轻人就是浪漫哈~”还没等陈小涛回应,老板娘就接过话头。
“他不敢的,以后他欺负你,告诉我非得揍他个半死哈哈。”陈小涛这时才恢复到自然状态,而后意识到自己该走了,不能当这么一个不搭配的灯泡了。
“你今天不用加班,你走那么快干嘛?”
“肚子突然不舒服,我走了,拜拜张导”
“小涛哥,以后生活中就叫我雨田就行了,我都说好多次了。”
一会,餐馆就只剩下桌上的三只青岛,一片雪白的灯光,一盆烤鱼,他俩,还有老板娘。 张雨田嗅到林天毅身上散发的酒气,厌恶地撅起嘴巴,伸手把林天毅蓝色工作服褶皱下摆来回抹平,又凑过脸到林天毅耳畔边咬着耳朵呢喃几句话。林天毅随即脸上绽开了笑容,酒气从林天毅嘴里透出,愈发浓烈,张雨田冷不丁吸进鼻腔,呛得她连连哈起哈起地打喷嚏,鼻子都被她捏红了。而林天毅依然沉浸在莫名的甜蜜中,哈哈笑。
窗外还剩一抹夕阳时,他俩走出了餐馆。
他们正往海岬处踱步,远处深蓝色的海水不时地一上一下地起伏,一架铁索桥形单影只的横跨在海水上面,桥上灯光璀璨,不时有亮着灯的车疾速而过;海岬近岸处,海浪呼啦呼啦地冲击着堤坝,滚滚白浪翻腾飞溅,忽的又退回大海里。这些海浪就像顽皮的孩子,玩累了就落回大海里。
“你们在酒馆里聊什么,两个大男人的?”张雨田小步跟在林天毅后面,两手攥着林天毅大衣下摆,眼睛盯着林天毅的脚步走,这时她突然打破了寂静。
林天毅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小涛问我要不要回家看看——回汶川看看。
张雨田不再言语,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此刻的他,刚才攥着衣摆的手现在紧拽着林天毅的那双宽厚的手掌。
“小田,你确定真的要跟我这么个穷小伙在一起吗?”林天毅停下脚步,转过头,往后看。张雨田直起刚才一直猫着腰走路的身子,仰脸注视着林天毅的眼睛,语气决然道:
“我刚才不是和你说,我妈说,你是个好孩子吗?我家人都同意了你还担心什么?”
林天毅担心的东西多得去了,他今天真真切切感受道自己是个孤儿,茕茕孑立,踽踽独行,在厦门依然买不起房,难道要拖累雨田跟自己过苦日子吗,即使她现在不在乎,那往后呢?还是挤在船厂那巴掌的宿舍里过日子吗?她一个吹惯空调的文职,而我一个电焊工——想到这,林天毅眼前忽然一亮,前几天收到公司私法的短信,作为公司少数的高级电焊工,公司决定在新任的领导上马后就立马把他们几位高级电焊工升级为高级工程师,福利是能拥有公司的股份,且住房公资金会有大幅度提升。林天毅还听说这位要上任的领导年纪和他相仿 。这个希望像一粒豆大的火苗照亮了黑黢黢的夜。林天毅长长地吁了口气,一会把张雨田抱得紧紧的,在她耳边喃喃道:
再过一个月,你就要成为我夫人了。
张雨田娇媚的把头贴紧林天毅的胸脯。虽然林天毅想这么淹死在这温情中,但心里有个声音还清醒的提醒他,没这么简单。心里头总是感到莫名的不安。
天彻底进入处女夜,黑暗漫上了四周。在离他们不远处也有人在喁喁情话,海岬堤坝处亮起星星点点的香烟。侧耳聆听,有些工友在开他们的玩笑。海浪的声息飞入风中,窸窸窣窣的话语声渐渐变得模糊。天空中开始现出稀稀疏疏的星光。
一个月后的清晨。太阳高过了船屋。
“怎么陈老退休了还来船厂干嘛?”
“差点就出大事了,陈老耳背了,他竟然进到车间去检查机器,机器开起来那飞轮都已经转到了三千转速,幸好被小张发现否则手都要被剪掉了,差一秒就连命都没有了。”
“哎,幸好啊,辛辛苦苦工作一辈子好不容易才等到退休,可别发生这样的事啊。”
“谁劝他都不听,他说工作了一辈子舍不得离开,不过今后会注意的,没想到场里换了新机器他都不知道。。。。。。”有人清了清嗓子后提高声贝凑到他耳旁告诉他:厂子明天下午就来了新人年轻领导了。
陈老的事一整天都在厂里飞,从饭堂到车间,从采购间到下料间,从保卫处到党建处。下午张雨田到零件焊接装配车间找林天毅。林天毅正戴着黄色安全帽,一脸严肃地指导工人如何焊接。张雨田的到来总让许多工人涎着眼看,有的还不时的朝林天毅挤挤眼,表示:你这小子艳福不浅。张雨田蹑手蹑脚地走近林天毅的身旁。片刻后,林天毅才发现她的到来。快到晚饭时,张雨田把林天毅的手套提到水池旁边帮他洗干净,又从包里掏出前几天刚洗好的手套,塞到林天毅的工作服口袋里。林天毅顽皮地又掏出手套朝她戴的安全帽轻轻拍了几下,张雨田嗔怒地朝他嘟努嘴巴,他顺势俯下身子冷不丁地亲了她。
“嘿,这么多人哪!你这人怎么那么粗鲁!讨厌死你了!”当工友们也到水池旁时,他俩又恢复到正正经经的摸样,许多工友还一口一声的喊“张导”林天毅偷瞄着张雨田笑。饭桌上,张雨田说,张老那一辈的工人真是把一生都贡献给工厂了——你们都接到通知没有,明天就要来新领导了,但具体是谁我都还不清楚。在饭桌上,陈小涛静默地吃饭,林天毅若有所思。张雨田只是偶尔才来这食堂和他们同桌,平时都是在办公室吃外卖。有时林天毅会带她去船厂郊区外的一些路边摊小搓一顿,顺带去附近的游乐场玩碰碰车。张雨田会像一个放学后的小孩,开心得笑个不停。似乎不知道她是个大女孩,小领导了。
“我也不知道是他,他并不是为我而来的,我们早就分手了。”
“你不是说他去日本了吗?”
“怎么你在为我吃醋吗?”张雨田脸贴着林天毅胸膛,仰着脸娇笑 ,凝视他漆黑的双眸,一边伸手抚弄他的短发。
“要是我说是呢,”林天毅嘴角边露出坏笑,“只要你幸福就好,真的,你选择谁都不要紧!”张雨田身体僵住了,片刻后,她从林天毅赤裸裸的身上爬起,被子从她身上滑落,几缕阳光透过帘缝照到了她娇嫩光滑的背部,她整个人在林天毅眼前忽然像透明似的亮了起来,她双手捧着林天毅的脸,深情地凝望着,两只拇指一会抚摸他的嘴角一会抚摸他的高鼻梁,蓦地她俯下脸,吻住了昨夜刚缠绵的地方,这吻很长很久,林天毅差点都窒息了。
“哎,想把我搞死啊,有必要这么兴奋吗”林天毅摸着她耸起的背部,“我就想这样幸福的死去了,答应我不要离开我,不管以后发生什么都不许离开我!,你快发誓”张雨田又低下头去,张嘴就咬着林天毅的胸部。
“好好,疼,你快放开嘴,下午我还要去开会呢——快停住,真的疼,——好好,我发誓,我——林天毅永世不离开张雨田,除非她离开我。”张雨田松开了嘴,又亲吻着他。林天毅知道,她就像小时候自己梦寐以求橱窗里昂贵的玩具车,遗憾的是他没能拥有匹配她的跑道,他必须得做出牺牲,那是为她好,也是感谢她这几年看上他的回报,他不能再这样消耗着她应有更加幸福的机会。。。。。。外面的阳光愈加猛烈。
张雨田走后的一个星期,流言开始肆虐。虽然林天毅知道雨田此次的出差行程是她前男友还没来之前就已经安排好的,但他懒得去说,懒得去解释。船厂里似乎拼命地抓住这一新鲜谈资,也许是大家都厌恶了听砂轮旋转的声音,大家都忘了白百何出轨事件,因为这离他们太远,而林天毅的这事离他们太近,他们每天都能碰到他。认识他的人都会在路上,车间,食堂里,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一天,林天毅指导的一个从农村中学毕业出来的年轻工人嗫嚅地对他说:师傅,你别听大伙那些话,大家都说闹着说的,过阵子就没事了。。。。。。当林天毅的目光触碰到年轻人时,他顿时变得吞吞吐吐。林天毅本想说声谢谢但难以说出口,他想说的话太多了,一个待了七年的工厂那说离开就离开。。。。。。
“什么?你要走?你是要回家还是去其他船厂?小田她是什么意见?”陈海涛,满脸疑惑,眼睛都快射出火来。餐馆此刻也没有其他人,只有老板娘在算账。
林天毅沉默不语,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陈小涛伸手夺走他的酒杯,恶狠狠地瞪着他:
“你别听外面哪些流言蜚语,你又不是没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你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糊涂了呢!再说小田她根本就还没表态呢,你怎么就自暴自弃了?你果真这样一走了之,对得起人家姑娘吗?——”林天毅内心的苦楚没人能懂,而他又不能说出口。
“如果你执意要走你也要堂堂正正,落落大方的走,别像只缩头乌龟那样,你也得等张雨田回来再做打算。”陈海涛感觉喉咙有点干燥,自个把酒倒进手里握着林天毅刚喝过的杯子,一饮而下,接着又打量着林天毅。老板娘似乎听到风声也凑过声道:年轻人要经历的东西多得去了,退一步海阔天空;俗话说天涯何处无芳草,男儿有泪不轻弹;少喝点酒,方法总比困难多。我见过喝醉的人多得去了,都是些没用之人。你们可都是大学生出来工作那么多年,不会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算不清吧。。。。。。陈海涛瞠目结舌朝老板娘望去,老板娘依然低头算她的账。在这此时无声胜有声中,林天毅希望辞职的手续过程能简单些。
生活本来就是很简单,吃喝拉撒睡,可有一种学名叫人类的生物,一旦想占有‘爱’,他们的全部欲望就会迸发出来,生活又变得复杂起来。当林天毅在海岬处望着远处的微波细浪,内心焦躁的情绪慢慢淡化,他闭上眼,海风迎面吹来,前额乱蓬的短发翩翩起舞,浪涛声很小,浪花冒出滋滋滋的声息。。。。。。也许我真的要留下,哪怕形成陌路人也罢。。。。。。
回到宿舍时林天毅早已筋疲力竭,吹了半天的海风,感觉头有点晕,躺在床上,双手不停地揉着太阳穴。正当他想闭眼休息时,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本想不理会继续睡觉,然而还是拿起来看了:是一张男女合照。林天毅霍地坐起,睁大眼睛:张雨田满脸羞涩,眼睛闪着笑意地斜靠在男人身上,男人戴着墨镜器宇轩昂,背景是上海的东方明珠。林天毅顿时感到眼前发黑,这种感觉七年前闻讯家里变废墟时曾经有过,如今又来了。他从床上起来,走到办公桌边,从抽屉里抽出了三张工厂专用纸。。。。。。
第二天早上,在富丽堂皇的办公室里,林天毅第一次近距离的看到了张雨田的前男友。林天毅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除了不比他帅之外,其他的都把自己给压下去了。他们开始谈论起来,笑声,拍桌声,。。。。。。
林天毅是笑着出来的。
陈海涛,接到短信后就去珠宝店了。
“傻瓜我怎么舍得丢下你,那照片是闹着玩的,那都是陈醋了,你看看我这个星期布置我们的婚房,好看吧!以后我还要给你生个胖胖的小宝宝,那样宝宝就能玩阳台那个木马了,哩,就这边上的那个纯木色的,你看到没有!你不怪我给你这个惊喜吧?你要帮我谢谢我的前男友哦,他可帮了我不少忙,你不会吃醋吧哈哈,那亲爱的你先忙吧,我还要再整理一下交房文件,好了我会想你的,来宝宝,一起跟粑粑说再见,”林天毅回忆着办公室里看的视频,忽感天地倒转。他立马拨通了陈小涛的电话,没人接。一会他收到短信:天毅,我回家了,我这些年一直都想回来,我的灵魂始终在夜半时回到儿时的地方,当我看到小田发来你们的结婚新房后,我真的很高兴,高兴你终于能在厦门立足了,你们的婚礼我就不参加了,我怕我会改变我回家的想法,必须得有人回去,也许你想不明白为什么,我有时也想不通,但魂牵梦萦就是那么的奇怪。当你看到你办公桌上那两枚钻戒时,我应该就快进入汶川了。再见了兄弟,希望以后你能回家里看看。
那几天,工厂里的工友们都在讨论着怎样把婚礼搞得热闹,他们的婚房布满了鲜花气球。结婚当天,新领导人带来了他的家属,工人们都穿得整齐干净,个个精神抖数似乎是他们当新郎新娘一般,有的还特意从家里寄来特产。就在快举行婚礼时,林天毅忽然想起了陈小涛买给他的钻戒还放在车间办公桌上。他叫一个指导过的学徒载他回车间。刚进车间时他看到了陈老拿着大扫把就在不远处的机器旁打扫,他立马后背发凉。他喊道:“陈老注意别靠近那机器,旁边的电线有漏电,”当林天毅转过身去找钻戒时,陈老依然颤颤巍巍地走近机器,老人并没能在这喧嚣乱哄哄的车间里听到林天毅的告戒。林天毅在抽屉里找到钻戒回过身时他惊呼,咆哮:
“别再往前了!,那里是强电区!几千辐的高压电!。。。。。。”老人依然没能听见,林天毅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他脑子里闪过的是一片片废墟,一张张血肉模糊的脸。。。。。。片刻后,一片火光呼呼地猛燃起来。
婚房里大家伙正热火朝天的唱KTV,张雨田却莫名的感到一阵阵发颤,她四处寻找林天毅的身影。
可惜他再也回不来了 。救援队只捡回了两枚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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