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时最爱王勃的《滕王阁序》,仿佛他连自谦一句“三尺微命,一介书生”都掩不住喷薄的才气,最近却越来越觉得,归有光的《项脊轩志》才是真正的力透纸背。
古诗文中的“曾经沧海”,总是让人不忍卒读。
我想,归有光心里的“沧海”,便是祖母健在,妻子陪伴在身旁的项脊轩吧,那时,“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宁谧又富有生趣。
那时,他祖母持一象笏到他面前,说:“这是我祖先在宣德年间拿着上朝的,有朝一日你一定会用到!”而今祖母已去,他“瞻顾遗迹,如在昨日,长号不自禁”。
之前有句流传很广的话:《项脊轩志》的最后三句,才是真正的三行情书。
“庭有枇杷树,
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
今已亭亭如盖矣。”
其实,所谓“至情”,不是将感情刻画得多么深厚细腻,而是这其中的今昔对比太过蚀骨。最凄切的,往往是最平淡的过往。过去与现在,灼木剥离,又模糊交融,人已离去,树的生命却在那时展开,这种感情,延续与轮转,淡化也深化。植入骨血,轻如薄翼,勘破今昔,唯有默然。
这三句,闲淡似留白墨笔,细腻到深绿布裳,目眶冉冉,恍若蜻蜓点水而过。
终于有一天,大悲大痛皆化为绕指柔情,万千慨叹终抵自在放下,那不只是物伤其类,更是诉说命运中许多无法回转与挽留之事。好似“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人潮熙攘,暮色苍茫,我们活过或者爱过的刹那,前后皆黑夜。
高情已逐晓云空吧,从此不再执拗于失去,才会以美丽的方式永久铭记。
而我们,只有去笃信时间的伟大疗法,只有去将“沧海”深埋于心,相信前路与未来,相信任何状态下的爱意,都如“风移影动,姗姗可爱”。
以前看《琅琊榜》也有这种感觉,心里最颤动的,不是梅长苏的复仇,也不是他和他人的情感,而是那一场“碧血长枪,昨日少年”。
我知道“麒麟才子”有多受人膜拜,但你知道昨日的他有多耀眼么?
昨日一袭白衣,今日孤影归途,不见烽烟。
昨日策马风流,今日病骨一身,朱墙宫深。
在人心难嗅的今日,他只能将所有的豪情都化为似笑非笑间的筹谋得当,万千杀伐于眉间。
我当然钦佩今日的江左梅郎,只不过,每每画面切换到以前的他,心里便会很难过,曾经,他是京城最明亮的少年啊。
《红楼梦》里也充满着浓烈的沧海今昔之比,首先想到的,还是宝黛之情。
有回下雪,宝玉要戴斗笠,披斗篷。丫头不会戴,把他的紫金冠和绒球都压倒了,宝玉很不舒服,这时黛玉说过来我帮你,仔细帮他把头发束好,将斗笠放上去,替他披上斗篷。
本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细节,可字里行间,黛玉的细致与顾虑却满溢纸上。我可以想象到黛玉如何去弄那个束发紫金冠,怎样去把那个绒球扶起来,让它颤巍巍立于斗笠之外。想到宝玉这个十三岁的男孩戴起斗笠,还有一个红的绒球在前面,该是有多帅气。黛玉还要仔细端详一番,好像她细心雕琢的一件艺术品一样,小心翼翼又精益求精,她觉得可以了,才替他最后披上斗篷。有时候亲如夫妻都未必能分享生命中的细节,可他们却做到了。宝钗最后和宝玉成婚了,可宝玉永远觉得遗憾。
再也没有人能像黛玉一样,斗过气还会立刻去照顾他。也再也没有人,收到自己的旧帕都能欢天喜地好久。最能与他分享生命里细节的人没有跟自己在一起。他落寞哀伤,又无力挽回。这种感情,已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了,这又岂是一句“金玉良姻”所能概括?
她为他流的泪,是“暗洒闲抛”也好,“抛珠滚玉”也罢,自君别后,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
悼亡诗里,陆游的《沈园》在我看来,比那首《江城子》还要凄怆。
陆游再去沈园时,离他在沈园邂逅唐氏已四十五年,离唐氏去世已经四十年,但缱绻之情丝毫未减,反而日久弥深。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笔端云烟过,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最让人放不下的是那句“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那天,你问我在你眼里意味着什么,我没有回答。你离去后,别人问我同样的问题,我只能说,那是“曾经沧海”。
如今桥下的春波,虽然碧绿澄澈,但那不是惊鸿一瞥。看到时,我很难过,因为,我以为明明应该是和你一起看的。
到头来,他只是个天涯伤心人。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因为我见过了沧海,所以,现在乃至以后所经历的每一件事,倘若不及,我都会心生遗憾。
其实,那些沧海,也只是当时的寻常,可一旦失去,便再也无法替代,这是人性的常态,亦是人性的弱点。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海有舟可渡,山有路可行。
此爱翻山海,山海皆可平。
山海不难越,最远是君心。
可曾还有什么人,仍让你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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