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很多熟客都是猫咪的忠实粉丝,比如这位张伯伯,在这些猫咪中,他只爱气泡。
气泡是一只银虎斑,白色条纹和黑色条纹清晰分明,圆嘟嘟的脸蛋,大大的眼睛,脑门的“川”字纹像毛笔挥就,用贴近人类的审美观来形容,气泡是位俊朗、沉静的美男子。
每周总会有那么几天,下午三点钟左右,张伯伯会到店里点上一杯红茶,或看书或看报,坐到傍晚,而气泡总是会一直守在他身边,有时候还一起瞌睡,一个靠进沙发里,一个伏在膝上。
老人与宠物的标配,在当今这个独居老人不断增加的社会中太普遍,张伯伯就像是这些老人的缩影,尽管午后的阳光洒满他嶙峋的躯干,还是难以融化那种茕茕孑立的孤独感。
我在吧台托着腮,看着气泡安静地守着张伯伯,画面幽静但是有点忧伤。
孤单就是这么可怕的存在,给你一个空间,它就鬼魅一样现身,给你一个伴侣,它又立即消散。
在我上中学的时候,家里有过一只橘色的虎斑猫,他是我少年时期最重要的伙伴。几年后,父母因我玩物丧志,将猫送人,自那时起,我就暗下决心,长大以后要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于是乎有了现在的这家店。虽然这种状态依旧不是父母眼中的安稳,但终究这是完全属于我自己的生活。
“阿姨,我要牛奶。”稚嫩的声音打断了我的神游。
“小裕来了。”我看到吧台前踮着脚的小女孩开心说道。
“今天怎么也上课?不是放寒假了?”我问道,并且走出来拉着她到了一处沙发座位。
“妈妈给我报了舞蹈班。”她欢快地回答。
我给她端来一杯热热的牛奶。
我猜小裕的妈妈是个单身母亲,小裕放学后几乎都在我的店里喝一杯牛奶,配猫咪玩耍,一直等到天黑下来,她的妈妈接她回家,一直以来只有妈妈来接她。
“今天学了什么啊?给我展示展示?”我也开心地逗着她,这样的孩子总是让人忍不住多几分疼惜。
小裕很大方地给我看她怎样站、怎样蹲,脖颈挺的笔直,像模像样地复述着老师的话,好像我是她的学生一样。
我给她一把猫零食,让她喂喜欢的猫咪,但是不要喂豹猫,而且只能把零食放在手心里让猫咪吃。她开心极了,咧着小嘴,发出“咝咝”的声音,像小老鼠一样,吸引猫咪的注意。
阿妙承担了我平常的工作,除了帮客人结账,我成了阿妙的助理,这种悠闲对于我真是天赐的礼物。
小裕的红鞋子很扎眼,一头乌黑的长发扎成马尾,小小的脸蛋透着粉红,睫毛忽闪忽闪的。蹲在那里轻声叫着“咪咪,咪咪”,几个嘴馋的都过来讨食吃。气泡却依然懒洋洋地趴在张伯伯腿上,眯着眼睛看着小裕。
“你不想吃点吗?”小裕把捧着零食的小手递到气泡面前。气泡张开嘴勉强吃了一粒,就不再吃了。
“呵呵”低沉的笑声,张伯伯摘下眼镜,抚摸了一下气泡的后背,“真是懒猫!”然后看着小裕说道:“是不是?”
“咯咯咯……小懒猫!”小裕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爷爷,你看的什么书?那么多图画。”小裕好奇的看着张伯伯手上的书。
“这是本讲小猫的故事书。”老人眼中透出慈祥的笑意。
“是吗?讲的什么故事?”小裕睁大眼睛,忽闪着乌黑的睫毛问道。
“讲一只小猫被人救了,后来又去帮助别人的故事。”老人回答。
“能给我讲讲么?”小裕爬老人对面的座位,小手托住下巴。
“呵呵,可以啊,不过很长,你的时间够吗?”老人冲她眨眨眼。
“我妈妈还要过很久才能来接我呢……如果讲不完,我们可以改天再继续讲啊。”老人笑着同意了。
我环视着店里的客人,不知道大家今天都是怎样的心情,在这间小店里,轻轻攀谈着的;独自发呆的;静静爱抚着猫咪的;欢天喜地逗猫的,此刻的人们都自然地袒露出原本的自己,彼此间不再冷漠,即便不认识的人,也能因为喜欢同一只猫愉快的攀谈起来。这种感觉我很喜欢。
若说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不曾受过伤的人,我活了这么久,从没见过。
阿妙善解人意的把小裕的牛奶端到张伯伯的桌子上,看她听故事已经听的入迷,小脸上也是风云变幻,一时间居然还红了眼圈。
不知不觉,天已经大黑了。
客人来来去去,门铃叮叮铛铛,只有靠窗那组沙发的一老一小一猫,一直在他们自己的时间里,讲着他们关心的故事。
门铃再次响起的时候,出现了一位女士。
微微苍白的脸,消瘦,更凸显她那双眼睛的乌黑,颧骨微微突起,唇上的口红已经几乎褪尽,头发扎成马尾,一缕挣脱的黑发斜在额边。
我认得她——小裕的妈妈。
“下班了。”我招呼道。
“是啊,麻烦您了。”她客气的说道。
“别客气。她在那边呢,认识新朋友了呢。”我笑着指向窗边。
小裕的妈妈转头看过去的时候,小裕看到了她,“妈妈!”她蹿下沙发,张着手臂朝这边颠颠跑来。
张伯伯听声也跟着回头,这一看,四目相对,顿时空气凝结。
我看到张伯伯的嘴唇动了动。
小裕的妈妈却从嘴里跳出两个字:“爸爸!”
张伯伯的脸变得很苍白,他突然间站起身,气泡惊地蹿下地,跑了。
张伯伯大步地走向门口,仿佛看到了什么仇人。我想喊住他,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这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爸爸!”小裕的妈妈突然喊道,张伯伯的脚步也嘎然停止。
“别叫我爸爸!”张伯伯背对着她,声音低沉但是决绝有力的说道。
小裕的妈妈嘴唇猛烈抽动着,眼泪决堤。
“你回来做什么?你走的时候,连你妈妈的死活都不顾,不是吗?从那时起,我们就没有女儿了。”张伯伯的肩膀颤抖着,说完这句话,他好像努力控制着自己恢复平静,然后径直出门。
小裕看到妈妈哭的伤心,也突然哭了起来。我愣愣看着她们,不知该说什么。
阿妙走过来,“姐,张伯伯的眼镜丢在这了。”她递给我一幅黑色边框的老花眼镜。
“这个……”我拿着眼镜,她此刻根本无法控制情绪,依旧哭着。
我把她和小裕拉到角落的座位坐下,然后对小裕说:“小裕,你能去帮妙姐姐粘粘猫毛吗?我要跟你妈妈说说话。”
小裕看看她妈妈又看看我,用力控制住泪水,点点头,我想她应该是信任我的。阿妙过来带着小裕离开。
“你愿意跟我说说发生了什么吗?”我试探着问道。
她的眼泪像决堤一样,扑簌簌的落下,我递上纸巾,并端来一杯热热的红茶。
就这样,她大概哭了十分钟的样子,逐渐冷静了下来。她的眼睛红红的,停止了抽泣以后,她低头喝了一口水。艰难的开口:“我,害死了我妈妈,所以爸爸一直不肯原谅我。”说着,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安静的听着,我知道,每个人内心都封印着一段痛苦,只是这痛苦或大或小、或轻或重,虽然都说治愈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原谅自己、倾诉出来,但是如何才能打开这个封印才是最关键的问题。揭开自己的伤疤,那是需要勇气的。
她慢慢叙述的事情的经过,我看到了一个倔强叛逆的女儿,不听父母规劝,最终用私奔的方式保护自己的挚爱,只是这爱情故事的开头却让心脏病的母亲发病身亡,这故事的结尾竟是爱人遇车祸身故,自己成了单亲妈妈。回到家乡,不敢见父亲,同在一个城市,不能相认。
“都是我的错,我觉得,我妈妈的死、我老公的死,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还有小裕,我一定随他们去,给他们好好赔罪。”她目空一切的说着这话的时候,我的脊背一阵冰凉。
我们讲原谅,很多时候我们能原谅别人,只是,更多时候,我们却无法原谅自己。
“你没想过,你父亲并不是恨你,他也许像你一样,也在恨着自己?”
“啊?为什么?”她满脸泪痕的问我。
“你们都来我的店里,居然没有一次碰到过,也真是奇迹。张伯伯来我的店里很久了,我注意到他总是一个人,也总喜欢抱着那只叫气泡的猫,我想他一定很孤单,有时候他会一个人在这里瞌睡一下午。”说着我指了指那只银虎斑。
她看着,眼睛有湿润了,“我小时候家里有一只这样的猫,是爸爸送给我的礼物,后来老死了。”
“哦,这我就明白了,为什么他一直喜欢那只猫,他心里一定很想念你。”
“你们是不是应该给彼此点时间,还有,你们需要好好谈谈。你们都没有错,只是爱的都太执着。”
她沉默了很久,然后问了我张伯伯经常什么时间来这里,最后对我道了谢,拿着她父亲遗落的眼镜,带着小裕离开了。
这一夜,我的内心很不平静。奇迹这个词,对于我都是好事,唯独今天,这个奇迹是这么让人讨厌和唏嘘。
阿妙帮我锁门的时候问我:“姐,你说她爸爸能原谅她吗?”
“肯定会原谅,父母哪有会真的跟孩子记仇的。”
“是吗?如果孩子记父母的仇呢?”她脱口说道。
“啊?什么?”“呵呵,没什么,我走了,明天见!”她摆摆手快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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