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今年的正月初三,才过去个大半年,但对于我来说,每当回忆起那个小脚老太太,却像是在一条峭立两岸的大河中漂着,我几乎快溺死在河水里,我无法上岸,也不想上岸。
正月初三。
“娭毑跌气了吗?还能撑过来的吧应该?啊?”大表哥在门外吧嗒吧嗒抽着烟,看着出来的二舅,着急的上前问道。
“这次只怕,是真不行了。”我二舅接过表哥递过去的烟,颤颤巍巍地点燃,低垂着眼缓缓说道。
沉默。
“已经跌气了,我刚看到胸口都没有起伏了。”小舅妈开口打破了现场仅剩的沉闷的吸烟声。
“别再这里念念了!娭毑还没有断气了!?念什么念!”大表哥尖锐的叫道。
“打电话给队上的刘麻子,让他把冰棺运过来吧,对了,带上几斤纸钱,和一缕青线。”大舅从内屋掀开帘子,手掌根抹了抹眼:“记一下时辰。”
没有哭喊声,没有喧闹声,只有抹泪带动的衣服摩挲声。
很快地,鞭炮声响起,烟雾飘向天空,像魂。
我转身就往田野里边走去,一脚一脚,一步一步。
转身的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已经满到溢出来,砸在鞋背。
指甲嵌进肉里。
我是十四个表亲中最小的一个,从小没有爷爷奶奶,小时候家里很穷,父母都外出下地,所以外婆经常会来照看我。我记得那时候的外婆,高高大大,健健康康,每次我在村口迎到她的时候,她会笑眯眯地从布袋里掏出几个黄皮大梨,或是一把包装好看的糖粒,塞到我的衣兜里:“可得藏好,莫叫那狗给叼了去。”“好!”我就一只手捂紧口袋,一只手牵着外婆的手,慢慢往家去,吃食拖得我裤子都快掉了。
外婆家是田野中的独栋,其实多年前有好几户邻居的,后来陆陆续续都拆了搬走了,老人家却舍不得这片地方,平日里理理菜地,搭搭瓜架,修剪下屋后小竹林的枝丫,过着闲适悠哉的日子,他们的灵魂和血液已经和这里融为一体了。
初二的那年,我在堂屋写作业,父母在卧室看电视,突然母亲接了个电话,少年的好奇心导致我竖起耳朵听:大舅说外婆患糖尿病了。
年少的我以为糖尿病是急症,以为小脚老太太已经陪伴不了我多久,我在堂屋压抑着声音呜咽,袖子湿哒哒,作业本湿哒哒,那晚的枕头也湿哒哒。
那会儿在院子里晒太阳,外婆总会对我说:“卓啊,以后你会找个什么样的妻子啊?你看你,长得这么丑,将来肯定找不到老婆的。要不要外婆去给你说道说道,我们村上有个跛脚的麻子姑娘,多给点彩礼或许人家会同意哩!”
说完就抿着嘴笑,阳光洒在她的枯黄稀疏的头发上,风轻轻吹。
我总会不甘心的说:“外婆,我哪儿丑啦,我会找个顶好看的姑娘的!”
现在想来那抹阳光,眼眶还是会湿。
因为病痛的折磨,印象里高高大大的外婆变成了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太太,双颊和眼窝深深的陷了进去,双目失明,瘫痪在床。
外婆是旧社会地主家的女儿出身,外公是当时地主家的长工,算是高攀,特别宠她,即使外公已经八十岁高龄,我外婆基本都是外公一人照料,不想让子女们插手。外公经常说:“你们都没有我清楚,没有我清楚。”
当我去看她的时候,外婆的手会在空中胡乱的轻轻抓着,企图握住我的手,我赶忙伸手过去让她抓住,这时的老太太已经说不清楚话了,只会咿呀张嘴吃力的喃喃:“铺底下...拿...吃...”我弯腰一看,床底下一箱梨。
我当时眼泪就下来了,我嘴唇咬出血忍着不要再哭,但无济于事。
我只能强笑着对老太太说:“这梨削皮我可不在行啊外婆,我还等着你快好起来,再给我削皮呢!”
老太太终究没能好起来,终究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土包,我在外边,她在里边。
起风了,烟散了,那个往我口袋里塞吃食的小脚老太太,也走了。
我们得活得更潇洒一些,更幸福一些,就没有那么多悲伤的想念吧。
可是,小脚老太太,我真的很想念你。
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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