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元好问《摸鱼儿》
1、
杨过不知小龙女毒质侵入要穴与脏腑之后,还能支持得多久,当下找了个草木稀少的石洞,暂且躲避,刚喘息得片刻,遥遥望见郭芙为李莫愁所害,大火即将烧到身边。杨过道:“龙儿,这姑娘害了我不够,又来害你。今日终于遭到如此报应。”
小龙女明亮的眼光凝视着他,奇道:“过儿,难道你不去救她?”杨过恨恨的道:“她将咱们害成这样,我不亲手杀她,已是对得起她父母了。”小龙女叹道:“咱们自己不幸,那是咱们命苦,让别人快快乐乐的,不很好吗?”
杨过口中虽如此说,但望见大火越烧越近郭芙的身边,心里终究不忍,涩然道:「好!咱们命苦,人家命好!」衣裹长剑,终于将郭芙掷入溪中。他回小龙女身边,头发衣衫都已烧焦,裤子着火,虽即扑熄,但腿上已烧起了无数大泡。小龙女抱着郭襄,退到草木烧尽之处,伸手给杨过整理头发衣衫,只觉嫁了这样一位英雄丈夫,心中不自禁的感到得意,悄立劲风烈焰之间,倚着杨过,脸上露出平安喜乐的神色。杨过凝目望着她,但见大火逼得她脸颊红红的倍增娇艳,伸臂环着她的腰间,在这一剎那时,两人浑忘了世间的一切愁苦和凄伤。(《神雕侠侣》)
郭靖、黄蓉的两个女儿,金庸有意把她们调弄得截然不同:郭芙汇集了郭靖的钝和黄蓉的蛮,殊不知,没有宽厚做底子的钝和没有灵气做张本的蛮,不仅不可爱,还十分可厌;而郭襄则继承了郭靖的宽厚和黄蓉的灵气,故而深得读者的喜爱。其实,这除了郭襄本人的魅力之外,还要归功于郭芙衬托得好。
在《神雕侠侣》一书中,郭芙虽然讨厌,却是此书情节的发动机,她存在的任务就是给杨过找不自在。而由于少年时杨过是暗暗喜欢过她的,所以她给杨过的脸色和刻薄话,能格外地让他不自在。
如果仅仅是刻薄几句,也就罢了,问题是这位郭大小姐,不仅曾在幼时刺伤过因寄人篱下而格外敏感的杨过,少年时又将杨、龙二人屡置于苦海,末了,她还觉得因此所受的责难,十分冤枉和莫名。
杨过对郭芙的感情,书中明说的只有痛恨和厌弃。可是若细细体味,暗里未必没有几分负气,几分“我便是要……给你看”的心理。
所以,杨过少年时和郭芙斗气、被二武欺负的事,他一直郁郁不平,后来武功初成,江湖浪荡之时,路过郭靖黄蓉举办的丐帮大会,也想要乔装落魄,说是想看看郭靖黄蓉的反应,其实无非是想看看郭芙的反应罢了。
有时候,虽然你声称你从来没有爱过一个人,或者已经不再爱他,但是你却想要知道如果你不跟他联系他他什么反应、你骂他她什么反应、你比他过得好他什么反应,那么,你到底是没有放下的。
真正地放下一个人,是对他如对待你生命中其他普通人一样,他的去留你无意,他的悲喜你无心。
所以,当郭芙第N次给杨过找不自在(这次是害得小龙女身中剧毒、无药可救)、又在顷刻之后身陷危难之时,杨过初时似乎没有打算救她,是在小龙女的提点下才忽然改变主意的。
但我觉得,杨过其实一直都是打算救她的。
其后,这一对一个丧其右臂、一个身中剧毒的苦命鸳鸯,在对彼此的心灵知照间找到了平安喜乐,此一瞬,犹如永恒。
杨过口中虽如此说,但望见大火越烧越近郭芙的身边,心里终究不忍,涩然道:“好!咱们命苦,人家命好!”杨过此语,是《神雕侠侣》中最动人的话之一。
这里面有自伤、骄傲、慈悲、侠义,还有对一场牵连小半生的初恋的放下。
2、
丁春秋听他这般说,心下更喜,点头有:“很好!第一件事,你立即拜我为师,从此成为星宿派弟子。”
游坦之毫不迟疑,立即双膝跪倒,说道:“师父在上,弟子……弟子庄聚贤磕头!”他想:“我本来就是你的弟子,早已磕过了头,再拜一次,又有何妨?”
他这一跪,群雄登时大哗。丐帮自诸长老以下,无不愤慨莫名,均想:“我帮是天下第一大帮,素以侠义自居,帮主却去拜邪名素著的星宿老怪为师。咱们万万不能再奉此人为帮主。”
猛听得锣鼓丝竹响起,星宿派门人大声欢呼,颂扬星宿老仙之声,响彻云霄,种种歌功颂德、肉麻不堪的言辞,直非常人所能想像,总之日月无星宿老仙之明,天地无星宿老仙之大,自盘古氏开天辟地以来,更无第二人能有星宿老仙的威德。周公、孔子、佛祖、老君,以及玉皇大帝,十殿阎王,无不甘拜下风。
当阿紫被丁春秋一擒获,段正淳和阮星竹便相顾失色,但自知本领不敌星宿老怪,决难从他手中救女儿脱险,及后见庄聚贤居然肯为女儿屈膝事敌,却也是大出意料之外。阮星竹既惊且喜,低声道:“你瞧人家多么情义深重!你……你……你哪及得上人家的万一。”
段誉斜目向王语嫣看了一眼,心想:“我对王姑娘一往情深,自忖已是至矣尽矣,蔑以加矣。但比之这位庄帮主,却又大大不如了。人家这才是情中圣贤!倘若王姑娘被星宿老怪擒去,我肯不肯当众向他下跪呢?”想到此处,突然间血脉贲张,但觉为了王语嫣,纵然万死亦所甘愿,区区在人前受辱之事,真是何足道哉,不由得脱口而出:“肯的,当然肯!”(《天龙八部》)
中学语文课本上,引用过《红楼梦》刘姥姥进大观园那一回里面的一段文字。
刘姥姥这个打秋风界的女魁首,发现贾府的这些富贵闲人山珍海味吃腻了,想要尝尝乡村土菜,便故意迎合着她们的口味,把自己的乡野粗鄙言语加以夸张,用看似无心的状态呈现出来,好满足贾府诸人猎奇赏异的心和怜老惜贫的感觉,轻轻松松得到了丰厚的资助,
这一段情节,乃是曹公写世相人心的精彩之笔。
语文课本所引的一段是刘姥姥说了一句俏皮话之后,诸人被逗乐后的反应:
“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
这段话通过不同的反应,见出各人不同的性格、立场、地位,自然也是有妙处的,但相比起写刘姥姥和贾府诸人各自以为看对方看得清楚的心理,妙处实在有限,一刻意,一看似不经意而有深意,高下自然不同。
不过,我看到《天龙八部》中的这一段情节,不由得联想起了《红楼梦》中的这段文字。
丁春秋是《天龙八部》中出除了鸠摩智、慕容博、四大恶人之外的一大boss,武功高,人品低,自恋自大,最独树一帜之处便是大行个人崇拜之事,金庸写丁春秋的及其弟子的种种丑态,是《笑傲江湖》中日月神教和《鹿鼎记》中神龙教的蓝本,或者也是借古讽今。
丁春秋这等人物,自然是被崇尚个性和风骨的武林正派人士所共弃的。而游坦之作为丐帮帮主,武功也颇高超,如此有“身份”的人,却因为对阿紫的痴迷,能够为了这份“虐恋”置身份、骨气、道德、尊严于不顾,自然给旁人的震动不小。
他这一跪,武林群豪愤慨莫名,星宿派群丑自鸣得意,这都是正常的反应。出彩之处在于阮星竹和段誉。
游坦之的独特,在于他面对爱情与道德的选择题时,“毫不迟疑”,这个对于大多数人可称为选择困境的情境,对他是不成立的。
阮星竹的独特,在于她更进一步,如果说游坦之是在爱情和道德的选项中,毫无选择困难地选了前者,那么她根本就没看到“道德”那个选项的存在,所以她“既惊且喜”,既为女儿感到高兴,又自伤自己的情郎没这种“气度”。
段誉的独特,在于他在重爱情又重道德的同时,能够分辨出自己其实更重爱情——下跪是难事,对不齿之人下跪,难上加难,可是如果是为了心上人,却又变得万般容易了。
虽然段誉是自设情境,自我感动,可是,金庸能想到让他对游坦之见“贤”思齐,写他的绵邈深情,实在妙不可言。
一件东西在你的心中有多重,或许正在于你能为了它放弃什么。
3、
(胡斐)瞧着她(程灵素)瘦削的侧影,心中大起怜意,说道:“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肯不肯答允,不知我是否高攀得上?”
程灵素身子一震,颤声道:“你……你说什么?”胡斐从她侧后望去,见她耳根子和半边脸颊全都红了,说道:“你我都无父人,我想和你结拜为兄妹,你说好么?”程灵素的脸颊刹时间变为苍白,大声笑道:“好啊,那有什么不好?我有这么一位兄长,当真是求之不得呢?”胡斐听她语气中含有讥讽之意,不禁颇为狼狈,道:“我是一片真心。”程灵素道:“我难道是假意?”说着跳下马来,在路旁撮土为香,双膝一屈,便跪在地上。胡斐见她如此爽快,也跪在地上,向天拜了几拜,相对磕头行礼。程灵素道:“人人都说八拜之交,咱们得磕足八个头……一、二、三、四、……七、八……嗯,我做妹妹,多磕两个。”果然多磕了两个头,这才站起。
胡斐见她言语行动之中,突然间微带狂态,自己也有些不自然起来,说道:“从今而后,我叫你二妹了。”程灵素道:“对,你是大哥。咱们怎么不立下盟誓,说什么有福共享、有难同当?”胡斐道:“结义贵在心盟,说不说都是一样。”程灵素道:“啊,原来如此。”(《飞狐外传》)
金庸小说的女配角里面,我最喜欢“二程”:程英和程灵素。
说起来,这两个人物有不少共同之处:都是无父无母,都是暗恋主角,但爱而不可得,都是心地善良,兰心蕙质。
然并卵。不被爱,纵然有一万个优点,也不能被对方看见。
但是相比之下,程灵素的命运比程英更凄惨。都是单相思式的苦恋,程灵素更是为心上人献出了生命。
我向来觉得,程灵素的死,是金庸小说中最凄惨而动人的情节之一。
然而在此之前,她也饱尝了爱情的苦涩了。
她是毒手药王的传人,七星海棠的主人,她聪慧而洞明人心,有谋略而无野心,仅这几点,就让她能有本事在这危机重重的江湖中安然自立。
她本来是安全的,只到她遇到胡斐。
其实我挺喜欢胡斐,就是看不上他的眼光——什么眼神哪!
她遇到了胡斐,可惜胡斐已经先遇到了袁紫衣。袁紫衣是尼姑,不该有凡情,可是偏搅皱了一池春水。胡斐当然不知道她是尼姑,可是如若早知道,恐怕也是不管的。
而程灵素同样也不会因胡斐心有所属,便关了自己感情的门,这门一旦开了,哪里关得上呢。
而程灵素是一个隐忍、内敛、不爱自我表达的人。
这样的人,爱起来,光做不说,格外让人心疼。
她帮胡斐给苗人凤治伤,帮胡斐却敌脱困,帮胡斐报当年的一言之恩,最后,帮胡斐治毒,用了自己的性命。
程灵素一直很冷静,很理性——她不得不尔。唯一一次失态,便是这段文字里的情形了。
这一次,是因为胡斐感觉到,她对自己深情款款,而自己显然不能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二人如此暧昧下去,终究不是了局,不如定个名分,好给彼此一个界限。
这个“名分”,胡斐想结的是兄妹,而程灵素乍听之下,却误解成了胡斐欲向她许婚姻之约。
所以,开头是激动、害羞、不敢相信,后来弄清了,变成悲哀、自怜和绝望。这一次,她失态了。
胡斐说什么,她都语带讥讽,要磕头便磕头,还要多磕两个。且一反常态,咄咄逼人起来。
这并非性情大变,而是压抑到极处后的一次爆发。
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
可惜,不被看见的爱,没有爱本应有的甜蜜,只有刺痛和悲情。
青鸾舞镜,一奋而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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