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麦子、黄牛…那夜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我小时候最熟悉的那一方寸土,还梦到了姥姥姥爷曾经年轻强壮的模样…
腊尔山村—那是我母亲的故乡,也是我生活了三年的地方。2009的那一年,我正满四岁,迫于生计,父母无奈将我寄养在姥姥姥爷家,在我的记忆中那还是我第一次去母亲出生的地方…
春初的晨露仍像是淬了冰的寒冷,连带着水汽的风一股劲地钻进我宽大的袖口直至温暖的胸膛,我忍不住的一个哆嗦,抖得鸡皮疙瘩一大片一大片的突起。我已经忘记了在这风中站了多久,直到母亲刚为我扎起的那两个可爱的羊角辫被水汽浸的不像刚来时的那么笔直时,父亲打点的"巨型卡车"才缓缓到来。那是一辆身材高大而又笨重的铁皮运沙车,车头前可以坐上几人,车头后是溢满的水泥沙,父亲将堪堪与这只庞大的巨兽蹄子齐平的我,一把举上了车内。我靠着窗子,看着路边两旁的树一棵棵不停的后退,额前透视镜里的小房子像一个圆点一点点的变小,直到消失。车内,每一个角落里—密匝的回响着两个许久不见的朋友之间的问候。
"好几年都没见了吧!"
"是呀,有好几年了,怎么样,老同学,最近过的还好吗?"
"这有什么好不好的,凑合着过日子就行了。"
刚说完,双方发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我眼中不解地一会儿盯着父亲,一会儿偷瞧着父亲的朋友。男人似乎发现了我在偷看他,紧接着又发出了一阵笑声,然后一只手熟练的掌握着方向盘,另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了几颗用五颜六色的透明糖纸包裹的玻璃糖。我看着男人的手上静躺的几颗糖,迟疑的看向父亲,待到允许后,才伸手抓了几颗,一颗直接去壳含进了嘴里,还有几颗被深色的口袋吞没的不见了踪影。父亲一直在和男人聊天,于是我无聊的只能看看窗外一幕幕一晃而过的景色,或者盯着腕上手表上的时刻,一次又一次随着秒钟的摆动,来来回回数着一圈又一圈,待到渐渐睡着。路上,大卡车在崎岖的泥石路上颠簸的踉踉跄跄,震得车内的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如此反反复复好几次,我才悠悠地睁开双眼趴着窗户想要喘出一口浊气—远山重叠、群峰巍峨、峰回路转、连绵不断的像一条条激荡的水波纹又像一头追着一头凶猛的野兽,春日携来的颜色倒没有把山峰装饰的那么苍翠峻拔,反而捯饬深邃的试图将碧蓝的苍穹也点成一片深绿色。阳光微扰,斑驳的光圈在我的手背上温柔画圈,却感受不到一丁点的暖意。我剥掉一层纸壳,将糖含在嘴里,酸涩中夹带着微甜,而后香甜流转在唇齿间,连带着呼出的气息也沾上了香甜的馥郁。那是我对母亲家乡的首次印象—一处偏僻落后的地界。
对于母亲的家乡我一直心存偏见,这种想法一直延续到次年的暮春时节才有所改观。
姥爷是县里有名的高中数学老师,退休后,尽管有足以生活的退休金可拿,可奈何姥爷闲不住,硬是回乡后买了一头牛搞起了种植。在那个还是使用着笨重台式的电视机或者一毛钱的时代里,黄牛成为了我独一无二的朋友。仲春晨起,姥姥和姥爷吃完饭之后,就会扛着锄头拿着弯刀去田间劳作,那个时候,我总会悄悄的跟在他们身后,起初,他们害怕我受伤,勒令不准跟着他们,到最后我牵着黄牛的绳子光明正大的走在他们的跟前。晨起,白雾轻轻拂过一片黛山,有风经过,不经意间挂在林间树梢的小枝头上,像是若隐若现的薄纱,偶尔几缕流露出来的阳光折射到茂密的林间,产生的丁达尔效应,小径便有了大大小小的形状。我们会赶在旭日完全升起之前,抵达我们的田园,争分夺秒的好好干一场。田间,姥爷和姥姥佝偻着背,拿着锄头一挖、一翘、一敲,仔仔细细的松土,另一边我会带着黄牛滚进一片葳蕤生姿的花海中,徜徉阳光之下,我不停的揉着稀泥、牛欢快的吃着嫩草,做好的泥人也会伸给黄牛瞧瞧,假使黄牛没做点反应,我就会把手上稀泥全都糊到黄牛的身上。待到他恼怒追赶我时,急忙撒丫子朝着姥爷姥姥那边跑去,黄牛看到姥爷就不敢造次了,只能埋着头气冲冲的吃着草。当午间一两点,太阳将树叶晒得卷缩起来,湛蓝的天空之下,热的黄牛都弹着舌头贪凉,我们会躺在长青的树下,闭上眼睛小憩一会儿。直到天空中的日晷渐渐偏西,蔚蓝色的画板化为粉紫色的云海,田野上映出勤劳的影子,姥爷便会直起腰杆,撑着锄头催促着姥姥
"莲,你快围阔喽!围阔搞得饭了,等哈天黑啥子喽!"姥姥深知姥爷是个性急又贪吃的老头,也不磨蹭,一把将锄头扛在肩上,招呼着我回家。"玲崽,围阔喽!"我拽着斗篷的一角飞快的跟在姥姥的身后,奔跑间瞥见姥爷白色背心沁着汗星和伏在地上坑坑洼洼的孤单的影子。
隔天,一如往常,姥姥仍然吆喝着我,我摇了摇头,攥着一大把的青草端坐在老牛的面前,姥姥见叫不动我便由着我去了。等到手中的青草没了,隐在天边的夕阳没了踪影,我才偷偷的脱去鞋袜,在这暗蓝色的夜幕下,轻踩在姥爷已经翻过的松土上,要是那天晴空万里,姥爷松过的土又硬且不粘糊,我便会跨着大人走路应有的距离一摇一摆的跟在姥爷身后,踩在在比我大好几倍的脚印上,看着大脚印上挂着两只小脚印,我总是忍不住的乐呵,黄牛看我一眼,鼻子哼哼的背对着我低头继续啃草,我看着黄牛的尾巴—时时往左侧摇摇,时时往右侧摆摆,我赶去抓着黄牛的尾巴往后拽,可惜黄牛力大如牛,拽不动,想来只能用草引诱着黄牛往脚印那边走,待到黄牛在我和姥姥的脚印旁边按上牛蹄印,我才心满意足的松开黄牛;要是那天恰逢雨后初霁,松过的土又润又黏,没法只得在青青的田埂上喂喂黄牛,玩玩泥巴。星垂平野阔,月入青青间,夜—星空坠落的无限深海,我和黄牛隐匿在花丛间,晚风吹过,群群萤火惊起,散落成遍野星辰,要是有一只偶然停滞在黄牛的鼻子上,彼时大眼瞪小眼,黄牛的斗鸡眼准也能憋出来。姥爷笑着收起工具招呼着我和黄牛,一如来时模样将锄头高挂在肩上,牵着我,借着月光,缓缓下坡,走到平地处,一把将我举起放置在黄牛的背上,黄牛也不恼,待到我坐稳后不等姥爷驱赶,便慢慢迈开蹄子。我坐在黄牛的背上,俯瞰着比我矮小的一切,此时为自己是最高的人儿而内心感到窃喜。夜间,密林中的树叶簌簌声动,疏影交斜下,姥爷、黄牛、田野都泛着皎皎月光,这条通往家的小径,我不再胆寒……
几个月后,路旁的树叶染起了渐变的黄,吹过的清风卷带着秋日的惬意,天空中软绵的白云也被卷的挪起了碎步。我于窗中窥探那日出而作的人儿,恰如傍晚时分迎接那些劳者的模样,连着烟火里的小人儿,纷纷地,都沾上了秋日的气息,姥姥家也毫无例外。丰收的时节,我会在闲暇时刻牵着老牛和拿着镰刀的姥爷一起去收割那两三亩田地。一卷秋风,一波稻浪,把秋意囿于这片金黄之中,姥爷看着这些乖巧的"孩子"哟,笑得嘴角弯弯迟迟不肯平复,衣袖一撸,拿着镰刀像小孩般朝着稻海中奔去。"姥爷,你仔细点哟,小心绊子!"姥爷明媚的朝我挥手致意,拿着镰刀转身隐匿于稻海中,徒留在原地的我被系在黄牛头上的绳子拉的深疼,我知道那是黄牛饿了的警示,于是索性放开了手中的绳子,任由黄牛奔腾似马,胡吃海塞。对于姥爷,要是时间久了,还没个声,我就只好站在田垄上——乘着风找找"沙沙沙"的痕迹,或者下稻海、捉姥爷。等到累意袭来,我们会慵懒的躺在一片铺满稻草的垛上,然后惬意的闭上眼睛,休息一时半刻。也许姥爷真的是累极了,耳旁不久就传来了一阵平稳的呼吸声,我毫无睡意的睁开双眼,透过叶间的缝隙捕捉到了——在天上走的云、在云中飞的鸟。风踏草丛,野草落地生根,此时的我仿佛拥抱了整个秋天。"姥爷,该围阔吃滴饭喽,太阳都下山喽。"姥爷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擦了擦手,一把将我举到黄牛的背上,转身一手将今天的收获扛在肩上,"走,围阔了",径直拍了拍黄牛,然后我们就启程了……
春日的尾声
如今,姥爷已步耄耋之年,久居城中的他不知道是否早已忘记了那一方的净土?只是有时饭桌上偶尔念起那几亩三分地,引的我夜间频繁梦起。于是,开始写诗的我,在春天里也会思考一些关于花开、草长的小事,而后发现美好的万物不能尽数掌握于笔尖,所以我更爱亲眼所见自然的瞬间,这不仅是我对于姥爷念叨忠诚的回应,也是给予我那未完的梦最后的结局。无人料理被风描摹的秸秆、三亩荒芜被草占领的田地、田野上消失的足迹都在大声的诉说着我们不曾来过的回音。梦已醒,人已老,牛已去,心口泛起的苦涩创造了一万种开始的可能,稻香不再稻香,足迹不再足迹,故事到这才算的上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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