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山的一处墓园里,以前住着我的奶奶,后来住着我的爷爷奶奶。
在我稀薄的记忆里,只剩下他们佝偻的背影,和两块相互依偎的碑石。
清明时节,他们的儿女会围在墓碑前勾勒儿时的回忆,他们的孙辈却为了学业和家庭奔走,对祖辈的记忆早已暧昧不清。青山仍在,人难依旧。
当我还很小的时候,年年清明跟着父母去祭扫,而墓园于我是一处不太好玩的探险地。尤记得第一次跟着父母长辈去扫墓,天暗沉沉的,屋里还亮着灯,大家却叫醒我并说我该吃早饭了,一会要出门。我隐隐觉得今天有什么不一样的事情要发生了,“是不是出去玩呢?”我便怀着这种心情兴高采烈地出门了。清晨蒙蒙亮的天空,空旷的车厢和街道,一切显得那么新鲜有趣,但一到达目的地,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看着一座座巨大的山立在跟前,我大叫不好:难道今天的活动就是爬山吗?
此处山脉绵延苍翠,滨海而立,登高远眺也颇为赏心悦目,然而在幼儿园的我看来这里不过又是一座绿色的山而已。我认为上山是个危险活动,所以很少抬头,为了尽量不踩到湿泥,我强迫症似的总在搜索离我最近的砂石堆在哪里。走上石梯后,又在怕自己踩空掉下去,一直走到奶奶墓碑前的水泥平地,我才能松一口气,才有观察周围环境的余裕。
我们立于一座山丘之上,松木夹道,墓碑齐整地一字排开,远方的海面上笼罩着薄雾。来扫墓的远近人群在墓前架起香炉,放置好供果和饭菜,拿出一堆折好的元宝,任火焰舔舐着锡箔,烧出的浓烟在墓园的上空升腾着。当时的我觉得,香火混着烧纸的烟熏味道,大概就是死亡的味道。
那时候我最关心的是墓碑上的人脸,好久不见的奶奶的面容出现在面前的石碑上,而旁边的石碑却找不到人脸。我问爸妈,奶奶旁边的人是谁?爸爸看了看旁边的石碑,摸着我的头说:“这个啊,是给你爷爷留的,他还没住进来呢。”我向四周望去,看着墓碑上的男男女女,都是我不认识的叔叔阿姨,如果看到和我年龄相仿的小朋友,我会高兴地盯上半天,丝毫没有意识到出现在这里的人脸对他们的生命具有怎样的标志性含义。直到爷爷去世,我才真正开始拥有了明确的生死观念。
在爷爷刚去世的一段时间,家里空出一间房作为爷爷的灵堂。那间房弥漫的香烛味,让我想起在墓园闻到的死亡的味道。无论发生了什么好事,一走进灵堂都会让心低沉下来。在追悼会后,我还大哭了一场。然而哭过之后,我发现自己好像能比以前懂得更多的东西了。
之后在清明时节扫墓,家里人多准备了一副碗筷,还会多做两份小菜。我再次来到墓园时,在奶奶的墓旁,爷爷已经住进来了。爷爷的面容似乎比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要精神得多,在爷爷身旁的奶奶,看起来也笑得更开心了。虽然爷爷奶奶都已离我们远去,但看到爷爷墓上的人像不再是空着的,就像是他找到了自己的归属一般。爸爸和姑妈在墓前放上花束,平静地看着重新在一起的两人,淡然一笑。在他们心中,失去爷爷奶奶的悲痛已转化为深沉的怀念,看到此情此景,想必也会万分欣慰。
一碧如洗的晴空,降下一只蜜蜂,在墓前的花束上方飞舞跃动着,姑妈说:“看,这是爸爸和妈妈召唤来看我们的。”
在九龙山的一处墓园里,以前住着我的奶奶,后来住着我的爷爷奶奶。
年复一年,熟悉的香火味扑鼻而来,墓葬和山林屋舍的布局依然如旧。
年复一年,爷爷奶奶的面容依旧和蔼健朗,膝下的儿女们却已不再年轻。
望着他们,我会依稀想起小时候放学牵着爷爷奶奶的手回家的情形。
我很想回到过去在他们的怀抱里听着解放前的故事,却再也无法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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