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沉倏尔目露凶光,吊着一边的嘴角,恶霸似的道:“其实,你有没有想过,我也可以是他们一伙的。”
她登时退了一步,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沉哥……”
傅沉一瞬又笑开了,“孩子就是孩子!这么好吓唬!”他没心没肺地拆着她的台,“我要是他们一伙的,还用得着把你带在身边好吃好喝地养这几个月?你放心,我不是五月仙道那群伪君子。我傅沉行事向来利索狠辣,从不拖泥带水。再说了,直接取你项上人头,岂不是能换更多赏金!”
归霁捂着心口,心有余悸,“你想吓死我吗,沉哥!”
他一巴掌拍上了归霁的背,拍得她一个趔趄,“就这么点儿胆子,还无澜派弟子呢!”
归霁堪堪站稳回头道:“敢问傅掌门是哪派掌门?”
“南越派。”傅沉歪着头问她,“你听说过吗?”
她老实地摇了摇头,傅沉却满意地点了点头。至此,他至少可以肯定眼前的这个小丫头什么都不记得了。至于无澜派那口灵泉的秘密,也许往后可以从她嘴里慢慢地套。
傅沉啧巴道:“一问三不知,说的就是你归霁!对了,哪个霁啊?”
“光风霁月的霁。”
“名字倒是不错!”傅沉抬头看天,“天色也晚了,我们先找个客栈吧!想来你也饿了。”
走了一整天,归霁这才觉得脚疼。
她跛着脚跟在他身后,不禁问道:“沉哥,你刚刚去哪儿了?我一回头就找不着你了。”
“我也不过是一回头的功夫,你人就不见了,叫我好找!”傅沉扶了她一把,“外面世道险恶,你现在又是块会走的银子,以后可得跟紧我,知道吗?”
归霁嗯了一声,“那你能教我几招防身吗?”
“你这叫趁火打劫。”
“哪有!”她笑得干干,“我是虚心好学!”
“上次运个气都差点要了你的命。”傅沉哪壶不开提哪壶,“剑还掉了,你准备拿什么来跟我学?”
夕阳落在他们身上,在青石地上留下了一双长长的影子。少年不依不饶,而他身旁的男子则接二连三沉稳地继续拆着台。
翌日,归霁终于如愿以偿地吃到了北城最有名的蒸饼。念及她的跛脚,傅沉并没有赶着上路。他们在玉临城里又逗留了数日,随后才继续北上。
出了玉临城,往北百里都有人烟。百里以外,就是远山以北最后的一片山丘。
半空中,衡坤剑顶风而行,行得并不算快。
“跃过这几座山丘,后面就是大片的平原了。”
归霁好奇道:“我们要出远山郡了吗?”
“还早呢!”傅沉攀在她耳边,“玉临城还是比较靠近淮南郡的,位置其实有点偏。等跃过远山,才是远山郡比较热闹的地方。城连城,镇连镇。”
眼珠子一转溜,她灵机一动,“那是不是意味着修士也少了?”
“聪明!那里应该会比较安全。但事无巨细,你仇家太多,我们还是小心为妙。”
“沉哥,我们在玉临城没有等到狗崽崽和午夜。”归霁不免担忧,“它们能找到我们吗?”
“午夜一定可以。”傅沉拍了拍她的肩膀,话锋一转,“但我看你那头狼崽子挺笨的。上回找个福安城都跑了这么久!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出发前我关照过午夜。再不济,让午夜回头去找它便是!毕竟差一点儿就要做夫妻,午夜找起来多少还是会上点儿心的。”
这一句话,说得归霁更担心了,她红着脸憋了半晌,吱吱呜呜,“狗崽崽还很小!”
“是也没到能产仔的年纪!”他吹着风,说着风凉话,“所以嘛,那天本也就没必要让午夜白忙活!”
归霁:“……”
山脊就在不远处,层层叠叠,但都不算高。比起远山以及远山以东的那成片高峻群山来说,诚如傅沉所言,这里也就只能算是些小山丘了。
身后忽袭来一阵乱流,归霁感觉到了,但她还来不及反应,脚下的衡坤剑就突然侧翻来了个急转弯。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不谙御剑的姑娘顿时失了平缓。她随着衡坤剑倒向了一侧,在即将坠落的时候又被身后的人伸手一捞。
她吓得大叫,“沉哥!”
“没事!”傅沉将人捞到了自己的怀中,驱剑猛然加速,“仇家追来了,你抱紧点儿!”
眼下一听到“仇家”二字,再想起古悼山的废墟,归霁很不争气得腿软了。她二话不说埋头拦腰把傅沉抱了个结结实实,好似长在他身上一般,全然已经把“男女授受不亲”这六个大字抛在了脑后。
衡坤剑突然加速,归霁唯觉背脊一阵凉,凉风刺骨,让她手脚发麻。她听到头顶傅沉有点心烦地说了一句。
“难缠的家伙!”
“谁?”归霁问他,“还是那个道长吗?”
“换了一个,但还算是你的仇家!”
疾风打散了傅沉的回答,归霁听得不是很真切,只最后二字入了她的耳孔。
“真是个麻烦精,你仇家还真多!”
归霁无言以对。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何来的那么多厉害的仇家!
衡坤剑忽而又一阵急坠,让归霁不禁失声大叫。于此同时,一只有力的大手攀上了她的背脊,把她瘦小的身躯往面前这座安全的靠山上又摁了一把。
“看来得教你御剑了!”
归霁攥着他的衣裳,攥得手中一片汗渍,哆哆嗦嗦道:“啊?”
“我教你御剑!”他重复了一声,“等甩掉了追兵,找个地方,我教你御剑!”复又挤兑了她一句,“带着你御剑像拽了个百来斤的拖油瓶似的,一点忙都帮不上!”
这是嫌她这个累赘没用还拖后腿的意思。
归霁听得心情低落,却也觉得自己的确挺没用的。
他们逃了好一阵,左突右闪,上下乱窜。归霁还从没被人这么带着飞过,心里七上八下,怕的要死。她就怕傅沉带自己带烦了,把手一松,送自己归西。
然而自始至终,傅沉都不曾让她离开过自己的胸膛。
这一场追逐在夜幕中结束。待到归霁心有余悸地把头探出傅沉怀抱时,周遭景致已经变得模糊了。
她望着四周的陌生,警惕地问道:“这是哪里?”
傅沉带着她从衡坤剑上跃了下来,“还在远山郡的南面。刚刚只顾着跑,一不小心跑过了开阳城。我这个人,不太喜欢走回头路。所以今晚就在这里凑合吧!”
归霁腿还软着,刚落地就没站稳,摔了一手的泥巴。
“这里?”她从地上爬起来,望着周围模糊的山石与林子不确定道,“会不会有猛兽突袭?”
“我在这里,牛鬼蛇神都要退避三尺,你怕什么!”他兀自找了块大石头盘腿一坐,“要是有猛兽来,就当是送上门来的野味。你沉哥我一刀宰了,生把火烤肉给你吃!”
他话音未落,身前就升起了一把篝火。篝火映得他深邃的五官更棱角分明,但火光温暖,也染得他比平时亲和了些许。
“你干站在那里看着我干嘛?”傅沉解下了水囊仰头灌了一口,抬袖揩了揩嘴角继续道,“就算你沉哥我长得好看,也不兴让你这么白看的!”他遂晃了晃手中的水囊,“要不要来喝口水?跑了一天了,你饿吗?”
归霁满手泥巴,伸过去摊着给傅沉看,“我能先洗个手吗?”
傅沉唔了一声,“习惯倒是不错。”他收了水囊,拿出一个馕来,一掰为二,“不过这里附近没有活水源,水囊里的水是要留着喝的,不能拿来给你洗手。”
“那……”她着实是为难了。
“过来,坐我身边。”傅沉拿着半个馕招呼她,“你沉哥我屈尊降贵,亲手投喂你!”
归霁觉得,“投喂”一词似乎比较适合用在他那头大灰狼身上。
她撇了撇嘴,“又把我当灵宠呢?”
“狼崽!”傅沉半点都没同她客气,“吃我的,用我的,一天到晚地跟着我。你可不就是我的小狼崽子!”
归霁认真道:“这话要是用在别人身上,看别人跟不跟你急!”
“就算要跟我急,他们也打不过我。”他倏尔一笑,“阿霁啊,你刚刚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你是想说自己与我熟络了,不同我计较。还是想说自己打不过我,所以免为其难地不同我计较?”
归霁去到他身旁坐下了,懒得同他这个小心眼一般见识,“你的小狼崽子饿了!”遂把嘴张开,等着他来喂。
半张馕被蛮横地塞了进来,归霁顺势一咬,觉得比石头都硬。傅沉抓着馕一扯,差点把归霁的一排大白牙也给扯下来。
小狼崽子叼着撕下来的那片馕含糊不清地抱怨,“这也太硬了!”
“这就对了!”傅沉自己也吃了起来,“馕要是不硬,都不是块合格的干粮!”他就着囊嘴喝了口水,“在我的家乡,馕都是用水泡开了才吃的。早上牧人们出去放牛羊,他们会把馕撕成小块扔进河里。等他们放牧到了下游,馕也就差不多顺着河水漂到了那里,也都泡开了,他们再从河里捞起来吃。”
归霁边费劲地嚼边问:“沉哥,你的家乡真的在塞外?”
“不像吗?”他拿馕指着自己的脸,“这还要怀疑?”
“就是觉得挺不可思议的。我大师兄说塞外部落与北契一直都不太对付。”
“我说过,我是被师傅捡回去养的。养在琅琢天山,一直到你这么大的时候才出山。”傅沉回忆着,无奈地笑了笑,“不过这张脸的确给我添了不少麻烦。”
归霁多少听大师兄说起过零星关于塞外的事情。那些部落与北契的领土之争由来已久,相互谩骂不过是家常便饭。这么一张塞外人的脸要在北契的土地上生存,傅沉的经历一定不会愉快。
她转移话题道:“沉哥,你的家乡远吗?塞外,我从来也没去过!那里是什么样子的?”
傅沉被她问得一愣,因为他长到这么大还没遇到过一个北契人对这个感兴趣。
“很美!”他望向了苍穹,好似能望见远方的墩飞岭一般,“那里是一片草原,被群山环绕。日从东方的墩飞岭起,傍晚落入西边的朝纳湖。牧人就沿着纳西川放着牛羊,歌声好似纳西川的流水声般动听。”
归霁试着去想象那幅山川秀美的画卷,有些向往地道:“听起来就很美,我也想去那里看看!”
“你想去那里?”他更诧异了,“那里可是塞外!你不怕被塞外人打死吗?”
“有你在呢!”归霁嘿嘿一笑,竟还有些得意,“我沉哥长得那么塞外,跟着你去我一点儿都不害怕!”
傅沉笑着又往她嘴里塞了馕,让她咬,“那里很远,往北出了风驭关还要走上一天一夜。”
“这么远?”归霁嚼着馕,继续含糊道,“那你是怎么被你师傅捡到的?”
“彼时,师傅四方游历,听闻塞外时常发生些神秘的事情,就前去探究。”傅沉给她递水喝,“墩飞岭以南有一座小城,名为沉野城。我就是在那里被师傅捡到的。”
她喝着水,听着听着突然开了窍,“沉哥,你的名字不会就是这么来的吧?”
“的确!”傅沉点了点头,“我本无名无姓,后随师傅姓了傅,取了沉野城中的一个字为名。”
归霁就着傅沉递过来的水囊又喝了一口,中肯道:“其实我觉得‘野’字更适合你!”
“我是个四处流浪的野孩子,也不知道爹娘是谁。师傅多半是怕‘野’字使我伤怀,又恰好我派修的是水系灵术,所以才弃了那个字,择了‘沉’。”
“你师傅真细心!”
傅沉嗯了一声,“师傅……他是个心细又善良的好人。他把我带在身边教养,让我免于流浪的宿命,也改变了我的一生。我这条命是师傅给的,倘若有朝一日要为师门送命,我也毫无怨言!”
“所以你给自己定了表字‘知恩’吗?”
“这是我一辈子要牢记的恩情。”他往她嘴里送馕,“来,阿霁,吃吧!再吃几口,吃完早点睡。明天我们再往北走一些。那里有个小镇子,我们可以去那里休整几日。”
归霁嚼得腮帮子疼,“那里也会有包子吗?”
火光映衬下,傅沉笑得十分温柔。
“白馍馍总会有的。”
干粮食之无味,即费牙口,又费腮帮子,归霁草草吃了几口就合衣往傅沉身旁一挤。她的脑袋靠着傅沉的腿,睡得十分安然。
手中的馕一瞬便化为了虚无,傅沉低头看着她,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这个孩子太天真了,即便那个五月仙道的小道士说的话语指向性如此明确,都没能让她起疑心。
傅沉曾经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过是理所应当,不过是自己为了拿回属于南越派的东西而耍的手段,也是自己必须跨过的一道坎。然而此刻,他才恍然醒悟。挡在他身前的这道坎,不是归崆,也不是那口灵泉,更不是那两个逃脱的弟子,而是这个本该已经死透了的小姑娘。
修行路慢慢,修真界纷繁,但他还从来没有遇见过像她这样的人。干净,清澈,好似记忆中朝纳湖的圣水。
他的手覆在了归霁的头顶,遂有一道蓝色的光芒溢出。
归霁看起来睡得更沉了,面色却随着那道光芒的渗入而渐渐红润了起来。
他揉了揉她的后脑勺,五味成杂,“小傻子……”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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